阿特曼的手在颤抖。老鼠的心脏每鼓动一次，那些彩色的油光就跟着变幻一种形状。
显然，这只老鼠还在呼吸。
老板看出了阿特曼眼中的疑惑：“它还活着，只是被灌醉的。纯正的25年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刚刚你等我上菜的半个小时里，我给它喝这种酒。”
阿特曼有点疑惑地把涣散目光从老鼠被剖开的肚子转向胖老板：“老鼠会喝酒吗？”
老板也在餐桌前坐下来，捏着胡子：“当然，谁能不爱喝酒呢？就算它不爱喝，我也是灌酒高手。”
阿特曼的脸开始抽动，似乎连话也说不好了：“这只老鼠的身体内部为什么全是黑色的？为什么它的心脏上有那种彩色？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好吃！”
胖老板说：“最近，城中村里的瘾君子中间，流传着一个故事，我给你讲一讲。传说在很久远的年代，可能是原始时代，有一颗陨石跌落在一个岛上。在撞上地面的时候，发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线，久久不散。人们非常害怕。有一天，一个强壮的猎人在森林深处的深处打猎，被大自然迷惑，迷了路。他发现自己离那些五彩斑斓的光线越来越近，感到心被吊了起来。这时候，他看到一些奇异的野兽，比如头上长角、嘴有獠牙的兔子，六个头的松鼠，还有身上布满金色鳞片的猴子。猎人很饿，但他没有看到正常的动物，只能猎杀这些奇怪的野兽。他剖开了长角的兔子，剥了皮，发现从里到外全部都是黑乎乎的，只有心脏还是血色。他啃一口黑肉，立即被一种霉味与腐烂的味道催得呕吐了。但他饿极了，啃了一口血淋淋的心脏，这心脏鲜美极了，他咀嚼起来，然后发现从自己的嘴里发出五彩斑斓的光，他感到全身舒适，眼前出现一扇狭窄的彩门，里面隐隐现出仙境的影子，仙女在门口对他招手。他正要向门走过去，门消失了。为了看到仙境，为了穿过窄小的彩门进入仙境，猎人开始猎杀其他奇异的野兽，起先是野鼠、兔子这些小兽，接着猎杀的异兽体型越来越大，金色鳞片的猴子，八只触角的豹子，身上布满了眼珠的蛇，整条脊椎如同钢板一样从肉里耸出的黑鹿……他把每一只动物开膛破肚，肉都是黑的，心脏极其美味，靠着这些动物搏动的心脏，他在眼前拼出了仙境的样子，但他离迈进窄门还差一步。最后，他决定向森林里体型最大的熊发起进攻。他长久地埋伏，寻找熊的踪迹，他把箭射进这野兽的身体，熊扑过来与他搏斗，他被拍瞎了双眼，但他也以刀插入熊的咽喉，杀死了熊。他瞎着眼抚摸熊的身体，剖开胸膛，啃食心脏的那一刻，他升入了仙境。岛上那五彩光渐渐熄灭了，但有一个传说却传到了岛外，说是有一个长着人头的熊在岛上的丛林里出没，倘若你吃下他的心脏，就会治好自己身上所有的病，长生不死，升入仙境。”
阿特曼听完故事，更疑惑了，他望着老板，又望望盘子里的老鼠，说：“你这个故事的意思是，不经历千辛万苦的冒险，不忍受恶心，就不能吃到这世上叫人能欲仙欲死的美味？”
老板凑近阿特曼，紧紧盯住他的眼睛：“我这个故事的意思是，为了让你吃下这道美食，还他妈的给你编出这么精彩的故事当佐料。这只老鼠马上就要醒了，你他妈的到底吃不吃？”
老鼠的身体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老板继续说：“等老鼠醒过来，这道神菜就作废了，就要倒进垃圾堆，你刚刚付给我的那一大堆钱，我是不会退给你的。”
那老鼠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特殊的酒香在往阿特曼鼻子里钻，他的食欲窜动起来。他想起了自己吃过的许多看起来颇为可怕的美食，蚂蚁汤、炸蛾子、炸蜈蚣、烤圃鹀，和这盘老鼠有什么区别呢？这醉酒的老鼠和活腌的醉虾又有什么区别？
阿特曼有些意识模糊，他拿起筷子，向老鼠的心脏戳过去。但将触到了，又猛地摇摇头，嘴里低声说着：“不，不行。”
阿特曼将筷子摔在桌上，使劲地挠搔自己的脖子，他感到脑袋要从身体上掉下来，换头手术后被除疤技术抹平的皮肤缝线似乎变硬，生长了出来，如同钢刺般的荆棘带着血刺穿了脖子，围成项圈。他感到脖子上丛生的痒意，接着，又感到了自己脑中轰隆隆的神经跳动的声音，他知道，换头手术之后那种要命的疼痛又要来骚扰他了。在这之前，靠着稀罕的美食和“知觉之门”，阿特曼喂养着脑中那只食欲的恶兽，疼痛感是被收藏起来的，但现在，这恶兽似乎也紧紧盯住阿特曼眼前这只被开膛的醉老鼠，它要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疼痛的刑罚去逼迫阿特曼。
疼痛侵袭，瞬间把阿特曼带回换头手术之后，在研究所进行体能训练时强忍头疼的日子。现在，曾经断裂的神经又开始抽动，疼痛像有节奏的鼓点一样砸落在眼睛后方的脑仁里。恐惧在在阿特曼的身体里蔓延，从他的脑袋向原属于蒙克的身体里冲突。
阿特曼想到，从蒙克身体里生长出来的对食物的欲望，在换头之后这幅新的身躯——不，在这“新人”的身上迅速变异了。是这食欲的恶兽主宰了这头颅和身躯的拼合体，它，才是这新人的真正主人。我不是蒙克，我也不是阿特曼。我是谁？
阿特曼使劲抓自己的脖子，指甲陷在肉里，掐出了血印。他再也忍受不住眼前这食物的诱惑，拿起筷子，夹起那枚搏动得越来越慢的彩色心脏，轻轻一拉，就脱离了老鼠的身躯。
阿特曼咬下去，一股工业化学品似的味道浓重地喷射在口腔里。胖老板笑眯眯地把威士忌推到阿特曼跟前，大声说：“喝下去！”阿特曼狼吞下一口浓烈的威士忌，几乎是希望这酒的味道能冲刷掉那枚小心脏带来的苦、腥、涩以及所有能够扭曲味觉的味道。阿特曼正准备骂胖老板，这简直是世界上最难吃、最恶心的东西。但就在威士忌灌进嘴的时候，这些怪异的味道在口腔里舞动起来，迅速地融合，一股清甜的气息直冲脑门，就像是巨型焰火冲上天之前的那道火光，随后，味觉制造的烟花就在脑中灿烂地爆开，超越感官的快感随后在体内炸裂。阿特曼在眼前看到五彩光，看到似乎有一道门，门那边就是乐土，自己的妻子女儿笑着向他招手，他的同事们为他打开一瓶香槟。阿特曼伸出手，想去触摸那扇门。
门消失了。阿特曼半天才缓过神来。胖老板还是笑眯眯地，把威士忌酒杯推向阿特曼，说：“再喝一口吧，润润喉咙。”
阿特曼神情恍惚，喝了一口酒，当他终于回想起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他问胖老板：“我出神了多长时间？”
胖老板假作正经地看看手表：“大约十八秒。”
阿特曼说：“妈的，我好像在一种很香的幻境里呆了好久好久。”
胖老板非常得意，他站起来，收了装着死老鼠的盘子，然后对阿特曼说：“我跟你这么说，如果这只老鼠有幸能咬一口自己的心脏，它应该会在一种飘飘然的高潮中死去。世间没有比这还美味的东西。酒归你了，你可以走了。”
阿特曼追问食物的来源，老板闭口不言。
阿特曼当然还想再吃一次这神秘的美食，这欲望强烈地占据了他的脑子，他的身体，他的每一个细胞。但他花掉了自己所有的财产，连房租也付不起，不久就被赶到大街上，成了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的真正的流浪汉。在做人的羞耻感上，他早就丧失了知觉，现在他整日被脑中的疼痛折磨。这一天，他忍受不了疼痛，就溜到那间日料店的后厨小门附近，趁着店里的帮厨出来抽烟，一闷棍将这帮厨打晕，然后溜进厨房。然而，还没等他看见老鼠的影子，他就被店里的保安生擒了。阿特曼被拖进餐馆的地下储藏室，绑在椅子上，胖老板一拳一拳地砸在他脸上，直到血模糊了他的脸。
阿特曼并不在意，与他脑中的神经疼痛比起来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哀求胖老板：“我既然让你这么打了，你就再让我吃一次那老鼠吧！”
胖老板仍旧是捏了捏自己的八字胡，他脸上有一些茫然，这人的脸已经肿成球，竟然还如此惦记这道神秘的菜。这菜固然是要令感官升华到另一个充满乐趣的空间，但也不至于如此拼死要吃的。他望着阿特曼脖子上的灰色胎记，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地说：“你是那个换头的企业家。我在电视里看到过你。”
阿特曼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是谁。”
胖老板对他说：“你真的还想吃吗？”
阿特曼直勾勾地盯着老板，点点头。
胖老板转过身，走出地下室，拿回来一张纸条，然后给阿特曼松了绑，把纸条递在阿特曼手中：“想吃的话，倒是有一个门路。你去找末日旅行社，地址在这上面。对你这种没有钱，命也不值钱的家伙，这是你最后的希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