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灯深寻梦长

作者: 西廊白衣 | 来源:发表于2017-12-31 16:09 被阅读78次



伴随着那盏破灯的,是一些絮絮叨叨的女人声音,绵绵不绝,被秋风吹散在空中,破碎了。



楔子

人淡淡,水蒙蒙,秋风吹入芦花短笛中。

我又一次惊醒。

此时,我穿着素衣白裳,正执着一盏崭新的八角琉璃纱萝灯,在幽谧曲廊上踽踽独行着。明晃晃的灯光在菲薄秋雨中闪闪烁烁,不停跳跃,宛如鬼火一般。

我举目四望。

夤夜渐深,雾霭渐浓,整个偌大的苏家都仿若沉睡在一个秋雨潇潇的梦里,我不禁蹙了眉头。

方才,我明明还伴着童儿在睡觉,现在如何会在这里?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丫鬟小浅拉了拉我的袖摆,说,夫人,你怎么在这里,夜冷风寒,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我回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来什么地方奇怪,只好点头,随她回去。

秋寒料峭,夜雨潇潇。一路趔趄行去,罗衣素裳窸窸窣窣,仿若晃动着一个家族沉浮的诡谲梦境。

耳边,蓦然响起了一阵絮絮叨叨之声,像是女子妇人之间的拉家常,再平常不过。

如丝秋雨却扑了我一身。


我名唤陆纸曳,出生于官宦世家,自小被养在吴侬软语的水乡江南。

因老妈子的调教,教书先生的谆谆教诲,我举手投足间,多了分宠辱不惊的自若,清减眉目中,淡去了妩媚妖冶,余下的便是贤淑端庄。

不同于其他深闺小姐的是,我的爱好并不在琴棋书画,而是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灯。

父亲为此事,曾亲自管教过我许多次。但因他老来得女,母亲又因生我而去世,所以他格外宠我,即使是骂,也不敢骂得大声了,生怕我像手中闪烁不定的灯火一般,啪地一声熄灭了。

于是,我私下里,还是收藏了许多灯。

带着与生俱来的富贵命,我嫁给了我现在的丈夫,也是江南首富之一的苏煜徵。

苏煜徵。

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是一个肥脸阔耳、五大三粗的富商,而是清风瘦骨,翩然如玉,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江南的温润。

大约,每个女子心目中,都藏着一个青衣入骨的儒雅男子,长的是仙人的骨,生的是李白般浪漫风流的魂。像是精美辞藻里的句子,韵脚饱满,华丽却清落,就连眉目间,也总是浮泛着一层浅浅的忧郁,化也化不开去。

于是,上元节,在那一河璀璨如明珠的花灯里,他站在画舫之上,迎风吹着青玉短笛。我循声回眸,一眼见了他,便再也忘不了。

那一夜辉煌。

也不及他一抬首的惊鸿,一敛眉的绝世。  

连天地都为之失色。 

就在我四方打听他的消息之时,他正好上门提亲,对父亲说,尚书大人,煜徵不才,却对令爱一见倾心,意欲求娶。

是这样的缘分。

于是,三月的江南,草绿莺飞,万物生长,我嫁给了他。

出嫁那日,父亲递给我一盏八角琉璃纱萝灯,欲言又止。直到老泪纵横,也没说出话来,待到我上花轿之时,他才颤声道,曳儿,珍重。

珍重。珍重。

我怀着即将要为人妇的欢喜,无心顾及他的叮嘱,敷衍点头,便上了花轿。

成亲之后,苏煜徵待我很好。

暮鼓晨钟,安之若素。

在这纤侬炽烈、婉转绵长的情意里,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然而,执手偕老的幸福,到底这样短,短得这样难。

当然,这是后话。

急雪乍翻香阁絮,不过刚刚入了冬,我便怀了孕。

苏煜徵知我有孕,兴奋得不能自己,他抱着我在暖香阁前的相思树下转了足足十圈,才喘着粗气放下我。

他说,曳儿,你会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娘亲,而我,则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爹爹。

我羞红了脸,忍不住嗔他一句,才怪。

他笑着拥我入怀,柔声喃道,不怪不怪,有这样绝世倾城的娘亲,这样温文尔雅的爹爹,咱们的孩子,才是世上最幸运的。

我一直以为,只要用心去爱,便可肆无忌惮地享受着他的宠爱。

可惜,我高估了自己。

命运从来都是如此的吝啬可笑,它会大义凛然地承诺,承诺过后,便烟消云散,荡然无存。我只愿在千人万人之中,觅得他一人情深,可执掌伐决的上天不许,它反倒将一条河横亘于我与他之间,生世隔断。

他始终是食言了。

在我怀胎九个月的时候,他匆匆离去,不置一言,就丢下待产的我与偌大的苏家,人间蒸发。

等到他再次回来之时,我的童儿已经一岁了。

那跟在他身后的绿衣女子,身纤如伞,脸皓如玉,怯生生地望住我,水一样轻漾的眸子,像湛着一朵莲花,婷婷袅袅盛放起来。

我心中无限明了,却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不会负我。

他说,我要纳她为妾。

好似一桶万年冰水,兜头浸下,彻心彻骨的寒冷。

 我要纳她为妾。

这是他回来之后,与我说的第一句话,自此之后,他不再碰我,连童儿,也不曾得到过他的半分关爱。

那绿衣女子,是秦淮河上有名的青楼花魁。

虞芊芊。

虽然人在烟花柳巷之地,骨子里却没有半分轻浮,她心性颇高,犹有冰清风骨。她虽不是尚未梳拢的清水玉莲,却风韵天成,稍稍一个妩媚的眼神,便足以俘获他的心,他的身,占为己有。

他说,白衣卿相,红颜美人,他与她早已情根深种,风月情浓。

他说,他爱她的妩媚与清纯,爱她的冰火两重天,爱她的生命至灵魂,欲罢不能。

他说,他要娶她。

没想到,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却寻来这样的结果,觅得这样的悲怆。

听着他一句句无情的话语,我妥协。

好。

他娶她进门,风风光光,一路红毯铺地,玉树擎天,鼓乐齐鸣,钟磬震天。排场浩大,相比于娶我进门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新婚之夜,我抱着熟睡中的童儿,对着已经残破的八角琉璃纱萝灯,掩面饮泣。

小浅,他不要我了,这可如何是好?

可我们的童儿,才一岁。

小浅,小浅,我该怎么做,才能挽回他的心?

小浅……

小浅就是我面前的八角琉璃纱萝灯,我自小爱灯,收集了各式各样的灯。然而,纵然身边的灯盏千千万万,我还是最爱这盏八角琉璃纱萝灯,我嫁到苏家之时,父亲将她给了我。后来,不知怎么的,这盏灯变得越来越来残破,在我生童儿那晚,她居然着了火,怎么扑都不灭,反倒越燃越旺。

如今,就剩下这般残破荒凉的模样。

望着这灯,我万念俱灰。

却不愿丢下童儿,一人离了去。

第二日,虞芊芊亲自向我献茶,她毕恭毕敬地跪下,一张素面不施粉黛,翠鬟绿鬓,风韵自饶。

她说,姐姐,安好。

我本不想理她,却又不想失了大家闺秀的身份,与一介青楼妓子计较,便伸手去接。只见她眼波一动,我还没接住她手中的翡翠盏,便滑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碧莹莹的茶水贱湿了我的素色裙摆。

啊——

姐姐,你这是……

我眸光一冷,却盈盈笑道,芊芊妹妹,真是不好意思,你看我,手忙脚乱的……唉,昨晚我只顾着照看童儿去了,没怎的睡,导致现在精神不大好,真是对不住了。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若不能躲,只有迎刃而上。

我没得选。

她神色一变,似是没想到,看似软弱的我也会反击。她楚楚可怜地瞥了一眼苏煜徵,自知不能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便垂下头,又无可奈何地向我奉了一盏茶。

从此,结下梁子。

我视她为眼中钉,她视我为肉中刺。

后来,她与苏煜徵夜夜笙歌,情欢相好,倒很少与我作对了。

我受了冷落,苏家的下人们也没有好脸色,因着有个苏家血脉的童儿,他们也不敢对我太苛刻。

一夜,我哄得童儿熟睡之后,觉得心痛神驰,悲恸难耐,便到后花园去散散心。

却听见一阵啜泣之声传来。

那情难自禁的哽咽声,抽抽搭搭,仿若一只失去了方向的孤雁,哀嗥凄凄,扑入风中,千疮百孔。

如来自灵魂深处的空。

黑暗中,我惊惶地睁大眼,逐渐看得清了。

那女子,静美的侧影如璧,被一缕柔和的灯光投射到纱帘上,像极了折子戏里的那一轴纸美人。

她蜷缩在一个男子怀里,嘤嘤哭泣。

那女子,是虞芊芊,那男子,却不是苏煜徵。

我欢喜得不能自己。终于……我终于抓到了她的把柄。

不守妇道,与人通奸。

这个把柄,足以让她身败名裂,足以让她滚出苏家,滚出煜徵的视线,再不能翻身。

可是,正当我要将这件事告诉煜徵的时候,她却消失不见了。

人间蒸发。

听到这个消息,我紧紧抱住童儿,兴奋得连声音都开始颤抖,我记得我说,童儿,再没有谁能抢走煜徵,抢走你的爹爹!他是我的,是你的,是咱们两个人的,只属于咱们,呵呵,他再不会离开咱们,再不会……

童儿却在我怀中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好不凄惨。

苏煜徵听见了,不耐烦道,闭嘴!不许哭!烦死了,不许哭!不准哭!

我连忙哄童儿,想尽一切法子哄他。

却不知他今天是怎么了。

像是知道自己不讨爹爹喜欢似的,他一向乖巧,从不在人前哭泣,总是睁着一双墨玉珠润似的大眼睛,对外人微笑。见过他的人都说,这孩子命好,脾性更好,将来想必也是一位大富大贵之人。

然而,童儿今天却一反常态,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哭着,哭得撕心裂肺,任我怎么哄,都哄不了他。

苏煜徵赤红着一双眼,指着我的脸,歇斯底里地说,滚!滚!让他别哭了,再哭我杀了他!

我僵在原地。

你说什么?

杀?

他是你的骨肉啊,煜徵,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煜徵……煜徵,他不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了么?

他是童儿啊,你说他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孩子,你要爱他,宠他,你……又怎么会忍心杀他……

话未说完,苏煜徵就一脚踹开我,硬生生从我手里抢走童儿。

他冷着眼,说,你再哭,我就杀了你。

我的心徒然凉了大半截。

我死死抱住他的腿,悲声哀求,煜徵,煜徵……不要,他是我们的孩子啊,他是童儿,你最宠最爱的童儿……

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童儿。

童儿……

恍若奇迹一般,正当苏煜徵将童儿高高举起之时,童儿居然不哭了,他砸吧砸吧着小嘴,然后笑了。

这一笑,十里回春,万物复苏。

煜徵迟疑了。

虞芊芊消失之后,煜徵再次离开。

就在我以为他会回心转意、好好爱着我的时候,他再次不置一言,就丢下我与苏家,人间蒸发。

我一直在等他回来。

等他的期间,我遇上了一个带着斗笠的黑衣男子。

他提着一盏灯,身形颀长高大,却生了一张极为丑陋恐怖的面容,和一副喑哑粗噶的嗓音。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眼熟,不管是身形,还是举手投足间的动作与行为,都让我觉得眼熟。

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

他说,他叫苏念卿。

我问他从何而来,将要去向何方。

他给我指了指云天深处,艰难地发出声音,我从远方而来,我在等我爱的人,欲与她乘风归去。

闻言,我心中触动不已,加之与他惺惺相惜。

便给他讲我的故事。

我说,我本是花灯河畔的锦绣丽人,无忧无虑,却在嫁人之后,被我的丈夫亲自磨成了闺中怨妇。闺中怨妇总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这来自我与他之间的爱恨纠葛,情仇痴缠。

如今,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未嫁时,那些贞静而轻袅的笑声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在那些我自己浇筑的爱与痛的壁垒里,老在那些我自己锁上的华丽镂空又扑满尘埃的妆匣子里。

再过些日子,我恐怕就要死去了。

闻言,他给我点燃一盏灯,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就如这盏灯,不离不弃。

我抬眸。

这盏灯,格外眼熟,八个角,纱萝笼罩灯身,灯壁饰以琉璃、珐琅、翡翠,琳琅剔透,精美玲珑。此时这灯盏在我面前慢慢旋转着,烛火闪烁,熠熠生辉,映着我远山青黛般的纤细蛾眉,竟袅袅婷婷的好似飞了起来。

灯崭新如初。

望着她,我无端端笑了起来。

笑出了泪。

可惜灯中烛火依旧,顾盼依稀如昨,人却不再,情也不再。

原来。

冥冥之中,世间一切事物,皆有各自皈依。

苏念卿的故事,也是带了江南气息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虽然恶俗,千篇一律,却实实让我百听不厌。

他说,他本是秦淮河上一名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也有一个娇柔可人的妻。

他们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可惜,未及携手到地老天荒,便被人深深折断。那人仅仅是一挥手,万丈浮华,便在眼前烟消云散。

他的妻被恶霸夺走。

他一直在寻她。

他在秦淮河畔踽踽独行,沿着烟花巷陌、章台柳阁一路路寻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在江南晚晴天中澹静着、狷介着,踯躅于花天酒地带来的幻觉中,无法自拔。他不停地走,不停的行,只为寻一个她。

我瞥了一眼那灯,问,这灯,可是令夫人的心爱之物?

他点头。

我心下讶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说,灯即是等,纸曳相信,令夫人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

他灼灼地望住我,眸中有泪花闪烁。

我,相信你。

这一年,苏家家道彻底中落。因为没了领头人,苏家旗下的大小商贾们,纷纷撤资,江南诸地的富商们,争先挤兑、打压苏家产业。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都以搜刮苏家钱财为乐。

这一年,是煜徵离家出走的第三年。

见到苏家一日不如一日,苏念卿欲帮我打理苏家家业,却被我一口拒绝。毕竟,他是外人。

我到底,信不过他。

就在我万般为难之时,煜徵回来了。他一回来,便不顾苏家现状,开始极尽他纸醉金迷、酒肉池林的奢靡生活,为美人挥手百斛,为赌博浪掷千金,像填不完的无底洞,迅速掏空了苏家。

我的灯又残破了。

望着始乱终弃、性情大变的煜徵,我抬手摩挲着已经泛着黄破损不堪的灯皮,喃道:连苦难,也是一场轮回么?

却没有人回答我。

那夜,煜徵喝了些酒,他趔趔趄趄闯进我的房间,抱住我,口齿不清地说,原来……你在这里……

这是时隔四年之后,他第一次碰我。

我到底是爱着他的。

纵然他伤我、弃我、忘记我,我还是爱着他的。爱初见他时候的温润如玉,谦谦有礼。爱婚后短暂时光的琴瑟和鸣,相濡以沫。可是我又想,如若我们之间真的只剩下这点如履薄冰的回忆,那我还不如就把它锁在我的闺房之中、妆奁之内,让他死在离我七步之遥的地方,永不复生。

于是我说,我一直都在,我一直都在等你。

他笑了,温柔地说,娘子,这些年难为你了。其实……为夫的冷落,也是为你好。你知道么?那虞芊芊,根本不是秦淮河上的妓子,而是一个灯妖,靠吸食美人的精血维持人形。那年,我匆匆离去,是老家房产遇到点问题,在返回途中,遇见了虞芊芊,她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娶她,她便要吃了你。

闻言,我落了泪,说,煜徵,这些年,却是苦了你。

可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眼底诡谲的光。

我沉浸在他还是爱我的喜悦中,忘乎所以。

然后,煜徵在我面前倒下了。

血如泉涌。

他的血散开,蓬成数万朵猩红绚烂的花,扑过我的心湖,在那里植下了种子,生根,发芽,纠缠着我的血水与骨肉,挣扎不休。

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泣不成声,抬眸,眼前是拿着匕首的虞芊芊。

她说,姐姐,只要你还安好,一切都足够了。

童儿的死,他的死……姐姐,我会告诉你真相。不过还需要一段时间,请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然后,她转身离开。

我倒在煜徵的血泊里,捂住脸失声痛哭。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知道真相的瞬间,他会永远离开我。本来……我们还可以不计前嫌,携手到地老天荒的,可为什么会出现个虞芊芊?虞芊芊为什么要杀了他,她不是爱他么?爱他到不择手段,却为何,又要杀了他……

煜徵……

我知道,你迟早会走,迟早会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时刻离开,只是令我心冷齿寒的是,你会离开得这样快、这样急。

而我,则独自一人留在苏家,守着我那段思妇的传奇,郁郁终生。

我开始计划复仇。

我的童儿的确已经死了,死在煜徵的手下。三年前,因为童儿的哭闹,被迷惑了心智的煜徵一手摔死了童儿。纵然最后一刻,童儿停止了哭泣,对他微笑,他也没有心软,甚至更加用力地摔下童儿。

当初我不明白煜徵是怎么呢?

虎毒尚不食子,他又怎会摔死自己的骨肉呢?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

煜徵根本就不是当初那个煜徵了,他被虞芊芊蛊惑了心智。于是他冷落我,甚至杀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虞芊芊杀害煜徵,是想灭了他的口。而她放过我,甚至说要给我一个解释,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一定,另有图谋。

我披着素衣孝服,独身一人跪在煜徵的灵堂之下,紧紧握着拳,细长的指甲深入掌心,却没有落泪。

煜徵,童儿……

夤夜渐深,冷风一阵阵曳来,纸钱翻飞,灵幡飘动,烛光摇曳,把我纤细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苏念卿又来了。

他戴素色的斗笠,穿素色的衣衫,提素色的灯。我想,若不是他那张极为丑陋恐怖的面孔,那副极其沙哑粗噶的嗓音,他该是一位气宇轩昂、风华内敛的谦谦温润公子。或许,不经意间,便能引得诸多深闺小姐竞相追逐。

可惜,他偏偏就没有像煜徵那样英茂的容貌,那样温润的嗓音。

节哀,顺变。

他扶住我瘦削的肩,淡淡地说,语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抬眸瞧他,忽然觉得他像一个人。

沈家现在除了有一个看似繁盛的空壳,其实什么都没有了。但,苏家毕竟是江南水乡数一数二的大家,所以,煜徵死后,该有的繁琐规矩,还是不能少。那些来看笑话的,来趁火打劫的,来雪上加霜的,比比皆是。他们表面上,说着哀恸悲伤的话语,却不知在内心深处,嘲笑了多少回。

白眼,冷眼,红眼,我一一接待,用微笑回礼,然后吞掉,咽下肚里。

无怨无悔。

宴请之后,我踉踉跄跄逃回暖香阁,跌倒在相思树下,想起煜徵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号啕大哭。

有人抱住我,他紧紧抱住我,说,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是苏念卿。

我满脸是泪,恨得几乎咬碎银牙,便再也忍不住,将藏在袖中的匕首用力插进他的胸膛,歇斯底里。

是你!

是你,是你和虞芊芊一起,合谋害死了我的童儿,我的煜徵,是不是!

苏念卿,你是虞芊芊的情郎,是不是!

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原来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便见过你……苏念卿,你和虞芊芊合谋起来杀害我的童儿,杀害我的煜徵,你们想得到什么?苏家产业?是不是……你们以为,我会就此算了吗?你们以为,我陆纸曳是这样任人欺辱的吗?你们以为……

我用力拔出匕首,鲜血四溅。

曳儿……

苏念卿痛苦地嘶了一声,他紧紧攥住我的皓腕,修长白皙的手指苍白无力,连骨节也泛了白。

对不起。

就在这时,虞芊芊颤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说,姐姐,你错了,他不是小浅的情郎,他是真正的苏煜徵。

我笑,你们又在耍什么花样?

苏念卿竟落下泪来。

曳儿,对不起,让你过得这么苦这么难。对不起,这一生,我再不能陪你到地老天荒。对不起,我要先离开一步。

对不起……

直到他紧紧攥住我皓腕的手滑落,我才喘过气来,瘫倒在一地绯红的胭脂花里,突然里明白了。

芊芊,原来是浅浅。

苏念卿。

念卿。

我忽然疯了般大笑起来,我怎么忘了,煜徵的字,便是念卿啊。可是我,居然只记得煜徵,却忘记了念卿。

念卿呵。

人淡淡,水蒙蒙,秋风吹入芦花短笛中。

我又一次惊醒。

此时,我穿着素衣白裳,正执着一盏崭新的八角琉璃纱萝灯,在幽谧曲廊上踽踽独行着。明晃晃的灯光在菲薄秋雨中闪闪烁烁,不停跳跃,宛如鬼火一般。

我举目四望。

夤夜渐深,雾霭渐浓,整个偌大的苏家都仿若沉睡在一个秋雨潇潇的梦里,梦里生花,花生梦里。

我不禁蹙了眉头。

方才,我明明还伴着童儿在睡觉,现在如何会在这里?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丫鬟小浅拉了拉我的袖摆,说,夫人,你怎么在这里,夜冷风寒,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我回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来什么地方奇怪,只好点头,随她回去了。

秋寒料峭,夜雨潇潇。

我告诉丫鬟小浅,我近来总是在做同一个噩梦。

在梦中,一个邪恶的魍魉由于吸噬了天地灵气,渐渐成人形,他到处为害人间,涂炭生灵,可苦于没有寄主。终于有一天,他把目标放到家大业大的江南首富苏家上。他欲附在苏煜徵身上为非作歹,却不料苏煜徵意志力强大,并没有着他的道。

他恼羞成怒,却无奈于他是魍魉,并不能杀人,于是他只有毁了苏煜徵的容貌与嗓音。

他变成苏煜徵,欲代替他,借他的手与力量,更加肆无忌惮的危害人间。

灯妖小浅自小伴我长大,已与我积累了深厚的感情,好似姐妹一般。她知道这件事后,为了救我,不得不委身于魍魉,任他折磨,任他差遣。为了换得我的周全,她不惜疏远我,与我反目。

后来,为了找到能消灭魍魉的百邪匕首,小浅离开苏家,跋山涉水,踏惊履险,终于在三年后,将百邪匕首成功地插入了魍魉的胸膛。

可是,苏家还是没落了。

我的童儿死了,我的煜徵,也死了。

那么真。

就像是现实生活中,真的发生过。

而那个善良的灯妖,居然与你有着同样的名字。

小浅。

莫不是这世间善良的生灵,都有这样一个清淡好听的名字。

不过,幸而这是一个梦。

听着我絮絮叨叨的话语,小浅莞尔一笑,不置一言,便携着我的手,提着灯,一路慢慢行去。

罗衣素裳窸窸窣窣,仿若晃动着一个家族沉浮的诡谲梦境。

后记

苏家几乎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世人皆道,苏家是江南水乡数一数二的大家,富可敌国。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殷实富裕的锦绣世家,诗礼簪缨的名门望族,居然在短短几年之内,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没落得不成样子。

那温婉绝世的苏夫人,疯了。

嫁到苏家之后,她苟延残喘活了好几年,也到底逃不过命运的圈套,落得个疯疯癫癫的下场。

知道这件事原委的人总会扼腕叹息,儿子没了,丈夫死了。也难怪会疯。只是可惜了那花容月貌。

也总有人说,苏夫人也算仁至义尽了,苏家少爷那样待她,薄幸寡情,她依然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话毕,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后来,有小贼偷偷潜入苏家破落的宅子,欲再捞一把油水,却发现萧条荒凉的庭院之中,有一盏灯亮着。

伴随着那盏破灯的,是一些絮絮叨叨的女人声音,绵绵不绝,被秋风吹散在空中,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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