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3年3月14日,星期五,晴,氣溫24度。
早晨,從加連威老道的一棵老榕樹下走過,穿過尖東廣場,我看見廣場上種的洋紫荊花開得很鮮豔。這是三月裡平常而美好的一天。
早上七點多,我們一家三口就一起出門了。在屋苑門口,我們告別,我向左,走向巴士站;大衛向右,他牽著小卡的手,先送小卡到幼兒園,然後再坐巴士到沙田上班。
五歲半的小卡正讀幼兒园高班,几個月後,他就要升小學了。此刻他穿著黑皮鞋,長到膝蓋的白色襪子,蘇格蘭格子呢的短褲,白色的襯衣,外面套著橙色羊毛衫,煞有介事地打了一條老氣橫秋的煲呔。
他留了個蘑菇頭,前額的頭髮蓋住了半個額頭,一双圓溜溜的大眼睛,在前額的頭髮下面,像兩顆隱藏的黑琥珀。
我看著父子倆在晨光下牽手的背影,不禁嘴角上揚,笑了,我好像看見了我命運的全部謎底:這就是我今生今世的兩個男人,我的丈夫我的兒子。
大衛今年43歲,腹部開始微微隆起,一直偏瘦的他終於有了一點中年發福的跡象,他衣著整潔,步速不疾不徐,就像他說話的語速,不快不慢,也像他的性情,不慍不火。
我們的家就像一艘載著沉重貨物的船,緩緩向前,雖然沉重,但只要謹慎駕駛,不遇風暴,它就會在晴朗的天空下平穩向前,終有一天必平安到達彼岸。
雖然我的工作辛苦,但看到這兩個男人牽著手在晨光下的背影,穿得干干淨淨,整整齊齊,我就心就感到一絲甜蜜的安慰。
而且,最近的工作輕鬆許多了,每天只需要打掃七、八間房,僅是平日的一半,很輕鬆。
最近客房入住率很低,因為從二月底開始,報紙老是報道香港出現了一種不知名的新型肺炎病毒,有人感染了這種病毒,甚至有人死亡。
結果,許多客人看到新聞就嚇得不敢來香港了,訪港旅客驟減,酒店入住率明顯下降。
而現在住的客人,大多是几個月前訂的機票和酒店,所以按計劃來了。
香港的記者最喜歡小題大作了,每天都報道病毒感染人數和消息,搞得人心惶惶。這樣的負面消息,真不該天天大肆報道,太沒有社會責任心了,我想。
那天下午兩點我就已打掃了分派給我的八間客房。
我將做房車推回雜物間,將做房車收拾整理好,將第二天要用的床單毛巾在做房車上堆好,補充了茶包、糖、咖啡,然後坐在那裡發呆。
雜物間主要用來擺放布草,旁邊有一間廁所,沒有椅子可坐,我就一直靠著做房車站著發呆,等六點下班。
正發呆的時候,腰上的BB機響了,我馬上回電話給客房部接線生,她要我馬上去三樓人事部。
進電梯時,正好一個同事出電梯,在我和她進出交叉的剎那,她問:“去人事部?”
我說“嗯”。
她說:“放無薪假期。”
然後電梯門關上了。
她的話讓我一頭霧水,看來她剛去過人事部。
“自進入三月份以來,受肺炎病毒的影響,客房入住率大幅下降,目前客房入住率為百分之五十,未來的入住率目前難以估計,但客房退訂的情況非常嚴重,鑑於這種情形,酒店從明天起開始逐步安排同事放假,先清理累積的有薪假期,接著再放無薪假期 復工日期將根據情況另行通知。”
人事部女職員像背誦課文一樣快速流利地宣讀了上面這段話,我猜想,這段話她今天一定對許多人重復過了,所以說得如此流暢。
“對於公司安排,你有任何問題嗎?若沒有,請在這裡簽名。”
我在她指示的地方簽了名。
下班時在更衣室,大家交換消息,才知道至少有一半同事收到了停工通知。
突然人心惶惶起來,大家議論紛紛。
“唉,這個無薪假期不知放到什麼時候。”
“很快就會復工的,放心吧。”
“正好可以去旅行,十多年沒有休過這么久的假期了,哈哈。”也有人很開心。
……
突然放無薪假期,而且沒有復工日期,想起每個月要還的房貨,我不免憂心起來。經過尖東廣場時,我趕快到滙豐銀行的柜員機上查了一下我的銀行戶口餘額,有一萬五千元。
連支付兩個月的房貸都不夠。
02
我期望病毒快些離開,讓我可以快快復工,但恐慌的氣氛不但沒有緩解,而且越來越沉重和加劇。
停工兩天後,我終於在報紙上看到了城市裡正漫延的病毒的名稱,它叫作“非典型肺炎”,英文名簡稱“SARS”,症狀是咳嗽,喉嚨痛,發燒。
接下來的日子,打開電視機和報紙,每天都會聽見或看見見到“SARS”這几個字母,就像一個帶著詛咒的符號,後面跟著數字,是最新增加的死亡和感染人數。
城市突然充滿了恐慌的氣氛,死亡離每一個人似乎很近,街上的每個人都戴上口罩,地鐵上或巴士上只要有人發出一聲咳嗽,所有的人就躲避不及。
那天是星期一,我去幼兒园接小卡,小卡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告訴我:
“先生說明天不用上幼兒园了。”在他的書包裡果真有一張停課通知:
“接教育統籌局和衛生署通知,本幼兒园從即日起開始停課,直至另行通知。學生本月所繳午餐費之餘額32元,以現金方式退回。”
這是三月份底,我停工了,小卡的幼兒園也停課了,我們留在家裡,只有大衛每天戴著口罩出門上班。
我不讓小卡出門。從窗口可以看到樓下的兒童遊樂場,現在一個小朋友也看不到,所有的小朋友都被關在家裡不讓出門。
我每天只在早上出門一次,就是去買菜,我看到几乎所有人都戴著口罩,經過商場,几乎沒有人行走,平日要排隊很久才等到位子的酒樓空無一人,只有穿制服的酒樓服務員一動不動侍立在門口,就像廟宇中的雕像,有種陰森恐的感覺。
街上行人稀少,馬路上車輛寥寥可數。
第一次見到這個喧囂忙碌的城市如此寂靜,我簡直不相信這就是香港。
我行走在空蕩蕩的街上,看到戴著口罩像幽魂一樣偶然飄過的几個行人,感覺像正行走在夢裡,或感覺自己是一部電影的女主角,正行走在劇情中,如夢似幻般地。
當我經過對面屋苑E座時,看見一個頭上套著一個白色大塑料袋的人走出來,塑料袋只剪了一條縫留作呼吸。
一個戴口罩的中年女人正拖著大行李往外走,腳步匆匆,我想她正離開屋苑或離開香港。
03
明顯惶恐不安的氣氛是從3月中開始,而3月31日,就到了恐慌的極至。
那天,對面屋苑的E座的居民被政府隔離了,裡面的人不能外出,那一座樓已經死了七、八十人,成了疫症重災區。
午飯後我正想睡個午覺,接到大衛的媽媽打來的電話,叫我趕快去超市買些食物儲存,說香港已被定為“疫埠”了,要被封城了。
我睡意很濃,但聽她這么說,只好找了個大布袋子到超級市場買東西,超市的情形讓我吃驚,貨架空空,菜,肉,米,鹽……凡是可以吃的東西几乎都沒有了,只剩一些快餐面,有人正往購物車上一箱箱搬快餐面。
我也搬了一廂快餐面。貨架上沒有什麼可買了,連水都搬空了,廁紙和洗衣粉倒是有,我就買了几條廁紙和几包洗衣粉,總好過什麼也沒有。
第二天是4月1號,西方人的愚人節。我的諾基亞手機收到一條信息:“政府稱物資充足,無需搶購。2003年4月1日16:02”
放心了,但那天晚餐還是得吃快餐面,我還沒有買到米,超市還沒有米。
吃完快餐面,打開電視機,看到新聞報道說香港藝員張國榮從東方文華酒店跳樓自殺身亡。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消為城市的恐慌又添上一絲絕望。
到了深夜,扭開電視又看到現場新聞報導,政府正將對面屋苑的正被隔離的700多居民遷往鯉魚門和麥理浩夫人度假村,完全隔絕起來
看到這則新聞 ,半夜裡大衛口氣堅定地對我說:“明天早上你就帶小卡走,回你媽媽那裡去。”
我猶疑,說:“不用吧?萬一哪天酒店通知我復工呢?”
“這個時候還要份工做什麼?先保住命!明天早上就走!”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了簡單的衣物,拖著小卡出門,准備到深圳坐火車往湘城。
我一手牽著小卡,一手拎著簡單的行李,逃難的氣氛十分濃厚。
離開家門的那一刻,我突然想,不知什麼時候再回香港,再回來時也不知道大衛是否還活著。
這樣一想,一種生離死別的悲傷感油然而生,於是我轉過身來,想給大衛一個深深的擁抱。
正打算去洗手間的大衛見到我又回過頭來,就帶著惱怒對我呵道:“快走啊,還在這裡磨磨蹭蹭干什麼?!”
被他這樣一呵斥,我胸口原本滿滿的傷感情緒就像一個去向不明的噴嚏,突然無由地消失了。
网友评论
那一年春天,全国都是白色恐怖……
是谁撒了个谎
在这风和日丽的四月
说有暴风骤雨
但如可以
我愿意风继续吹
是谁让
这春暖花开的四月
刚刚开始的日子
变成了
最冷的一天
是因为
有心人
没有深情相拥
还是
爱已成往事
今生今世
怪你过份美丽
这夜半的歌声
无须再问
有谁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