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住在桥边。
从石桥绕过,顺着两岸的土路走上十来步便是了,说那桥下是河,其实也早就只剩一道窄窄的水道了,水旁种满各色瓜果,往往这边王婆家的番茄挤着老瞿家的茄子秧,老瞿家的茄子秧便又压着三姑家的黄瓜了。
门前也是一片菜园,常年郁郁青青的。外婆无事时就喜欢住着拐杖,一块一块地打理这片小园子,几年下来,倒也是一片盛景。
外婆家分前后院。古时主人都住前院,于是前院便挤满了人,院子有些像老北京的四合院,四周住人,中间一口井,井旁种着几棵石榴,都已是合抱大,又圈了一笼鸡鸭,就连厕所,都还是茅厕,要上完手动冲洗那种。
后院则更有些小洋房的感觉了,水泥铺成的院子,倒也亮堂些,小舅家只住一层,偌大的第二层便空了出来。划开六间隔间,便又住进了六户人家,从此六扇紧闭的门,便划开了六个完全不相重合的世界。
柳静便住在最靠里的一间。
柳静比我大一岁,小时候,家里各种事情多,外婆便把我领到后院,对着楼上喊,“静静,你带小零玩会儿。”
很快,便有一个比我高了一头的女孩子应声探出头来了。
柳静家里是摆摊的,白天母亲去街心卖药材和菜,父亲则上山寻各种药材。
她白天带我在街上玩捉人,玩累了便带我去摊前找她母亲休息,她还替我出气,小时候我一直瘦瘦小小的,同住二楼的曹胖小便喜欢捉弄我,她便带我还击回去,末了,还不忘不屑地做鬼脸。
晚上,她则教我在院子跳绳,柳静会很多跳法,会双飞,也会单双脚交换,还有很多其实早已记不清了的。有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跳,我们面对面,她甩绳子,她说跳,我们便一起双脚离地,但往往跳不了几个,我们便累得直喘了。
我们就这样玩了很久。
有时候白天无聊,我们便坐在桥口的石墩上数来往的人数,土路上尘土飞扬,我们聊各种各样的事情,看人来人往不知多少来回,然后又由于忘记数了多少,无聊地开始重数,一遍遍。
宋望就是从那条路上走过来的。
据母亲说,他是从武汉来的。高中时的老同学聚会,宋望的母亲家里忽然出了点事,事出过于突然,有些事小孩子又不方便参与,便让他来外婆家和我们小住一段。
我对武汉没有任何概念,那时最远不过去洛阳陪母亲走亲戚,心里装得下的也只有家门口那边土地,于是第一次见面第一句话,我便问他,
“武汉从桥边哪条路可以走过去啊?”
他比划着说,“这边走不过去的。”
我便更加不理解了,既然没有一条路可以走过去,那难道是在云端?
宋望长得白白净净得,比平时一起玩的那帮狐朋狗友都要好看上很多,我便更坚信不疑地相信他是从小人书中的天使国来的天使。
我叫他天使,因为书上都是这么叫的,他便和我解释他家在很远的地方,却发现我意外的死犟,于是便向母亲求助,母亲安抚焦躁我,和我解释了很久什么是武汉,我失望地撇嘴,便跑去找柳静了。
或许小孩子总是容易玩在一起,即使有着天大的误会,也总能一笑泯恩仇。
宋望和我同岁,柳静便成了我们三个中最大的那个,无论是玩什么,她都像个长辈一样,让着我们,我们也理所当然的接受。
宋望有些腼腆,对于我们的热络总是有些迟顿和不知所措。
玩跳绳时,他就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若不是柳静喊他,他怕是一直会站在那里。
柳静教他唱我们这里的歌,“……小皮球,架脚踢,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宋望跟着她小声地唱着,嘴角渐渐也有了笑影。
宋望开始和我们一起玩了,柳静便教我们跳长绳,两个人甩绳子一个人跳,宋望虽然很少主动来跳,但他甩绳子每次都很用力,也会跟着我们边跳边唱。
就这么,宋望在外婆家小住了下来。
柳静毕竟和外婆不是一家,到了饭点之类,都会按时地听话离开,回到家里的小屋,从来不留恋,即使外婆反复招呼她留下来一起吃,她也总是一溜烟就跑远了。
晚饭端上桌了,宋望坐在我旁边,他似是不是很习惯这么多人一起坐在一起,手脚都有些无措,有人问他问题,他紧张地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结结巴巴的努力解释,好在后来母亲招呼大家吃饭,化解了他的窘境。
他吃的很少,从来也只碰靠自己近的菜,仿佛要将自己的存在感一直缩小。
饭后三旬,我拉着他去找柳静,柳静小心地扔了一块石头下来,确认没有其他人,便快速的跑下来拉着我们去了楼顶。
她说她父亲又喝酒了,我知道她父亲喝了酒后脾气会变得很差,甚至动手动脚,楼下窸窸窣窣传来几句骂声,我们小心地蜷缩在楼顶的角落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后来,声音逐渐小了起来,我们小心翼翼地下楼,却不想宋望固执地拉我们一起出去。
晚上的风很凉,对面看不到什么灯火,漆黑一片,只有近处的微光是实在的。
那个夜晚,宋望拉着我和柳静去了巷子口。他指着远处和我们说,武汉有很多樱花。
“什么是樱花?”
柳静小心地出声询问。
“就是一种花啊,武汉很多的。”
宋望努力地比划着他口中武汉的樱花,我和柳静都没有见过樱花,却也被他吸引。
“我希望以后也可以亲自看到樱花。”
柳静遗憾道,我知道柳静祖上便生活在这座小城里,从来没有走出去过。
宋望笑道,“下次啊,我请你到武汉,亲自带你去看樱花。”
柳静眼里似是闪着星星,“那就一言为定!”
他们拉勾,互相答应着反悔的人是小狗,一边笑着讨论如何去看樱花。
柳静高兴地拉着我,我知道她对小城外世界的渴望,也陪着她一起高兴。
宋望给她讲武汉的世界,从北京枝头的银杏,讲到西湖堤畔的残雪,我也第一次知道,除了外婆家,还有这么多的地方。
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宋望知道这么多,也不只是腼腆。
后来,我们围坐在一起,晚上的风有些大,吹在身上有些冷,唯有我们互相握住的手是暖的。
我们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母亲出门来催我们回去睡觉。
又是新的一日。
又过了几日,宋望走了。
虽然不过是寥寥几日相处,我们竟也有些难舍难分起来,柳静拉着我,站在来时的路上,偷偷地抹着眼泪。
“他还回来吗?”
我茫然地摇头,却又假装笃定道,
“会的。”
自此,宋望便成了回忆中的一个影子。
我们依旧玩得很开心,偶尔提起宋望,不过是猜测武汉的樱花开了没有。
就这样不平不淡地过了几个月。
有一日,柳静偷偷拉我进了她的房间,又锁上门。
她高兴地指着桌上的信封,粉色的信笺上,点缀着斑斑樱粉。
柳静兴奋地告诉我,那日得知宋望将要离开时,她偷偷把地址写在纸条上,塞给了他,宋望没有拒绝,于是,便有了这封来自远方的信。
信里写,武汉的樱花开了,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却让我有些难受,信里还附了几张樱花的照片,接着没有了。
那一日,我们反复地那封信拆开,尽管早已记住信中的内容,却还是翻来覆去,想再找出其他的痕迹。
可是没有。
但我们还是很开心,那一晚的月光似乎都变得格外明朗清晰起来。
我们憧憬着收到着另一封信,可是没有了。
宋望的存在仿佛是朝生暮死的流萤,刹那间,却足以燃亮柳静整个夜。
生活依旧照旧轮转着,慢慢地,柳静不再提前宋望来,许是忘却,许是放下。
但我知道柳静忘却不了也放不下,那樱花的信笺,仍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书柜中。
我一向没有柳静那么看重情义,何况宋望的存在,不过是为门前的流水添上几丝涟漪,若不是开始柳静的念叨,我怕是会把这一切,都随意地抛到到脑后。
再后来,我也去了宋望口中的大城市读书,偌大的院儿,便只剩下了柳静一人。
学业逐渐繁重,一年也不见得可以回来一两次,待到又一年的归来时,柳静已经不在了。
听外婆说,年初她母亲在街头卖菜,就在街心我们玩过的那边,出了车祸,当场便抢救无效了,她哥带了媳妇回来照顾她,她父亲便去县城打工了。
听说她嫂嫂待她不好,经常打骂她,外婆说她瘦了很多时,眼里似是闪着心疼。
那个无忧无虑的柳静终究是长大了,被她母亲的死,亲自埋在了那个初春。
据说过了不久,她父亲便带他们搬走了,那间屋子又租给了别人。
听说她年初已经会骑摩托了,能干很多事,顶了她母亲所落下的活儿。
她终究不过是比我大了一岁。
最开始回去,还能从老人的只言片语中证实她的存在,再后来的后来,柳静真的没了消息。
年初母亲的同学聚会上,我又见到了宋望。
他个子更高了,和柳静一样,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
我想问他武汉的樱花,想问他看樱花时,有没有想起那个曾经的约定,想问他有没有和柳静还有联系,还有很多很多,可是终究没有开口,许是不知所言,或是根本不敢相问。
所有人笑得都很开心,华宴落幕后,便又将各奔东西。
寥落此生,匆匆交集一场,却也不过痴心妄想。
原来悠悠转转这么久,最后当归的不过是经年年的旧梦一场。
我们已经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了,可能随着年岁渐长,逐渐便成了两条平行线。
匆匆的寒暄,应酬的赔笑。
我们都没有提起柳静,仿佛当年小院樱桃树下的诺言其实从未出口过。
母亲拍拍我,“诺,你们小时候不是一起玩得很开心嘛,怎么到现在反而生疏了?”
宋望的母亲附和道,“是啊,是啊,小望之前不是和你一起玩了很久吗?”
一时无言。
我忽得想起那个晚上,武汉来的宋望站在巷子口,粗糙地比划着那个世界,
“那里有好多的樱花,像春天的故事……”
柳静听完眼里闪闪发光,她期待地看着我和我说,她也想亲自去看看那么远的地方,我愣了愣神,“那就往前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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