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瞒
我沉入水中,感受到刀割一样的寒冷。四周的黑暗让我丧失了自己本就很少的判断力,我以为我被扔在一个不足一平米的水箱里,又以为自己沉入了寒冷的北冰洋。我继续下沉,浮冰从我的嘴里灌进,流进五脏六腑,流进血管。我知道它们很快会攻占我的全身,因为一种自内而外的寒冷正在温和而疯狂的在我的身体里扩张。下沉的第三阶段,我吐出几个水泡,看着它们摇摇晃晃的上升,我想伸出我的手去抓它们,然而,我看见我的整个身体都在渗出冰凌,我像是穿上了一副冰做的盔甲。那几个水泡继续上浮,我则继续下沉,我看着它们,好像看着一些我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永远也做不了的事……
我因为噩梦而挣扎着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窗外。但我看见一片低沉而灰暗的天空,我看见一个压抑而灰暗的城市。雨虽然已经变得小了很多,但还是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身上的潮湿感更甚于昨晚,不知道是因为噩梦而出的汗,还是因为天气潮湿。后来发现屋子里潮湿的地板,我就笑了笑,大概是因为后者吧。
我举着伞走在路上,惊讶于如此沉默的城市的早晨居然是如此拥挤,一把伞刮着一把伞走过。整个地区都好像被一大块灰色的幕布盖在下面,就连花店壁橱里的玫瑰都像是被涂上了灰色的颜料,人们好像都特意挑了这个压抑的早晨抒发着自己的坏心情,白领挎着包的手撑着伞,另一只手烦躁的扯着自己的领带,早起的学生背着过于沉重的书包黑着眼圈不耐烦的打哈欠。每一个红绿灯下都挤着数不清的车,它们的引擎低沉的响着,一声鸣笛也没有,像路人一样沉默的淋着雨。虽然它们都默不作声,但车头都默契十足的指向一个方向,那是Z市的市中心,我抬头看了一眼忧郁的天空,急匆匆的和人潮一同涌向那里。
我坐在主编对面,对于一个刚刚实习了不到一个月个月的菜鸟来说,在某个飘着雨的阴郁早晨被主编请进办公室喝茶,这足以让他在坐在主编对面的每一秒里都幻想出十几个原因。而我最怕的就是主编说出那三个足以摧毁我一辈子的字——抑郁症。
罗主编好像看不见我一样低着头翻看着自己的一沓材料,看起来他很忙的样子,他总是很忙的样子。我还没有勇气去打断他的思绪,只能继续呆若木鸡的坐在那里,我感觉他是故意的,最大可能的考验着一个菜鸟的勇气。
罗主编的办公室干燥而温暖,和外面的淫雨霏霏像是两个维度。我想起昨晚并不舒适的睡眠,有些倦意。这时候,罗主编突然抬起头,然后扔给我一沓材料。我顿时睡意全无的慌忙接住,他说:“仔细看看这次采访对象的材料,下午你过去一趟,明天早上把采访记录给我。”
我当时木木的“哦”了一声,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一阵狂喜冲击了我的大脑,因为在我们这个报社,当一个菜鸟第一次被委以除了干杂活以外的正经任务时(比如这次拜访)就已经代表他已经安全度过了实习期,马上要成为正式员工了。但是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虚的,最重要的是,我将在下个月领到我的工资,有了工资,我就可以买药,还可以付房租。啊不,房租老郝已经给我了,我要还给他钱。
罗主编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小小的不满意,大概是因为他认为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够稳重吧,他挥了挥手,示意我出去。
我站起身,“那,主编,我先走了……”
他点了点头,就在我刚要转身的时候,他好像很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张,老郝是你的亲戚吗?还是你俩以前认识。”语气像是两个人在闲扯。
我疑惑的看着主编,他用一种说不清的眼神看着我,脸色很差,好像很久没浇过水的盆栽。“没什么,”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这次采访的任务是他让给你的。”
一种羞愧感席卷而来,迅速淹没了我整个大脑,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昨天晚上老郝给了我钱,而今天他给了我更重要的东西——我赖以生存的工作。
主编继续说:“说实话,我并没有感觉你有什么过人之处,但老郝是我们报社的老人了,既然他帮你争取了,我还是选择相信他,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他。”我选择了沉默,然后可能是主编认为再和我一个只会卖呆的木头交谈是浪费时间,就打发我出去了。
我站在主编办公室的门口,面红耳赤,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任何一个路过的人,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好像一个学生犯了错误,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等着被老师惩罚。想到这里,我赶紧从他的办公室门口溜走,好让这个情景不像我想的那么相似。我走在回自己办公桌的路上,突然就明白了罗主编为什么可以是主编,而别人不行。因为在这短短的交谈中,他令人惊讶的处理事物的效率也好,一针见血的提问也好,还有他对于自己所在位置和所拥有权力的利用,都透着浓浓的两个字,那就是——“老辣”。
我坐在我的办公桌前,看着堆了一桌子的七七八八,我又往他们的顶端扔上了刚刚拿到的材料。现在它像金字塔一样摇摇欲坠。
我以一个尽可能舒服的姿势倚在椅子上,开始翻看那些材料,刚看到被访者的姓名、性别诸如此类放在最前面的信息时,这沓材料就被一只手抽走了,伴随着一声有些夸张但是还压抑着的叫声,“呀!张,这是你的第一个活儿啊。”
光听这声音我就知道是谁,强子,和我一起应聘到这里的,我俩是一个大学的,现在他比我的处境好不了多少,说他不羡慕是假的,我都能听出来他语气里些许的嫉妒。不过我俩以前总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而现在这种感觉好像被打破了。
他翻了翻我的材料,一眼十行的扫,然后好像陷入了沉思一样,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张,你要采访的这个人我前几天在报纸上见过。”
我有点惊讶的问:“是吗?”
他说:“这个女的叫晚禾对吧,是咱们Z市当地一个挺出名的一个企业家的女儿,不过前几天我看报纸,好像进了医院,得了什么病。”
我站起来凑上去看,“好像是她,你看地址,Z市市中心医院,D座F13,09号病房。那应该就是她吧。”
“哎呀,你居然要去采访一个大小姐,”强子半开玩笑的说,“大小姐的脾气一般可都不怎么好啊。”
我故意做出了一个惊恐的表情,“真的吗?”
强子忍着笑意点头,“真的呗。”然后他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张牙舞爪的动作,“你要小心啊,哈哈。”
我也笑了。
突然,我得心好像漏跳了一拍一样,我立刻就意识到大事不好,为什么要挑在这时候发作——抑郁症……
我的心情好像蹦极一样极速下坠,悲观和失落一路摧枯拉朽的轻松将我击溃。我的笑容一下子僵在那里,强子还以为我真的被吓到了,他有点担心的说:“喂,我逗你的……”我想起和老郝的约法三章,慌忙转移话题,“我去卫生间抽根烟。”
强子抿了抿自己的嘴唇,“你真的没事吗。”
我硬扯出一个笑容,然后尽量以一个轻快的脚步走出办公室的门口,尽管我知道自己是以一个很难堪的状态出来的,但是还是尽量控制着。
走出办公室门的一刹那我就开始狂奔向卫生间,四周的人和物都变得模糊,我感觉自己跑的好像已经快过了时间,然后我一头撞在那扇贴着“正在维修”字条的门上。我抬头看了一眼,一点犹豫没有的转身跑向楼下的厕所,下楼梯的时候好像撞到了什么人,我连一句对不起也没有说。
我把卫生间的门一把拉上,然后反锁,我知道这样做不道德,但是我别无选择,我终于可以自己呆上一会了。我拧开水龙头,看着水龙头上方的镜子里映出的那张狼狈的人脸,幻想着如果他被贴在墓碑上会怎么样。一想到这里我就崩溃了,直接倒在洗漱台边上,我看到的世界逐渐变成灰色,我双手捂着头拼命摇晃,:“别……我求你们了,别过来。”幸好那时候卫生间里没有别人,要不然一定会把我当神经病看待。我跌跌撞撞的起身,去翻我身上的美工刀,我像一个吸毒者依赖毒品一样痴迷于自残,而那把美工刀,就是我用来注射毒品的工具,我用它来自残。
我并没有找到美工刀,但是我真的有些受不了,于是抄起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就砸在镜子上,镜子“哗”的一声碎了一地,我捡起一块碎片,让它履行本该由美工刀履行的责任。剧烈的疼痛感从我的手臂上传来,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它提醒着我我还活着……看着就出的血液我渐渐平静下来,最后我把那块碎片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不能这么做……
我绝望的瘫倒在地上,又绝望地把那块玻璃扔出很远,后脑勺倚在门上,我感受到门上传来的震动,那是有人在砸门,外面的人在喊,他们叫我把门打开。我没开,我好像把全世界都关在外面,我不争气的啜泣,抱着头也不知道在哀求谁:“你们走开……”
强子用酒精和棉签小心翼翼的清理着我手臂上的玻璃碎渣,看见我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他惊讶的不行,我一直低着头在思索如果他问我我要怎么搪塞他,但是他一直没问。
办公室门口嘈杂的声音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了罗主编,他站在那群看热闹的人中间,应该是刚到的,所有人都围在他旁边,没人敢动,在这里我都可以感受到他们压抑着的恐慌。罗主编往我这里望了一眼。然后对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员工轻轻的挥了下手,那些员工便如蒙大赦般的化作鸟兽散了。
他走向我,我看着他越来越近,我发誓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惊恐,他每走近一步我都感觉到更深一度的压抑和窒息,他简直就像《哈利.波特》中的摄魂怪。我像一个偷了全世界商铺里糖果的小孩子看着自己全世界严厉的老爸走近一样。我企图隐瞒……
他最后停在我面前,强子很识趣的起身离开,于是坐在我面前的变成了罗主编,我慌忙把我衣服袖子拉下来。罗主编拿出两支烟,递给我一支,我摇了摇头,于是他把自己那根烟也收起来了。
他问我:“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
他:“胳膊上其他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
他:“你不想说那就算了吧,不要影响工作就好,还有,卫生间里的损失你要自己赔。”
我:“嗯……”
罗主编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离开。
我低着头坐在那里,垂头丧气,像一个倒霉鬼,哦不,我就是。
我听见外面滴滴答答的水滴从房檐落下的声声音,我想变成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
突然,一杯咖啡被递到我面前,我抬头,看见老郝那张和蔼的脸,顿时如沐春风。我接过那杯咖啡,笑了笑。他也笑了笑,说:“事情总会变好,所以你也得加油啊……”我充满感激的“嗯”了一声。
老郝转身离开,这时候,乌云突然就散开一大片,一束阳光投在他的背上,那一瞬间,我以为他是个圣人。
在之后的某天,我有仔细想过,也许我在罗主编那里根本就没有隐瞒过去,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老郝,是他,用自己和罗主编的关系让罗主编在这件事上选择了做一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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