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通电话后,一切都归于平静,我也未向任何人提及有关电话本的故事以及有关父亲的一切,和往常一样,当同事和同学客套的询问父亲的情况时,我只淡淡说:他在打工,很忙!其实,我并不羞于自己单亲家庭孩子的身份,但实在不想累赘地把我的故事赤裸裸的呈现给每一个人。
但那以后,那场病以后,也许和那个骇人的梦也有关,也许与我自作主张停了医生嘱咐的药有关,又或许和小姑娘的话有关。我的身子越来越虚弱,生的病也越来越没章法,到后来医生都看不懂了,吃了几个月的西药又给我改调中药,忘记医生往我身体内输了多少液体,有时真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被药物架空,最后只得以药为食,以药养命,最后只得请长假在家养着,我自己早已弄得没了脾气,或者时而把脾气乱发一通,有时甚而想着自己的身体状况,会一个人发笑,好像很期待它接下来的表现。
记得有一天,医生正在为我扎针,逸儿却打来电话,给我道她的“委屈”,她说自己现在已经是要当妈妈的人,每天挺着个大肚子,早看不见自己的脚了,先前还有孕吐现象,现在虽好点,可行动很不便,睡觉也睡不踏实,现在更被她老公禁了足;还说自己变丑了,做了好大的牺牲为了这个孩子。说了一大通身为孕妇的为难之处,但那话语里却有些嗔怪和撒娇的味道,想想她的婚后生活应该挺满意的,以前看书里说,女人只有在找到称心如意的男子时才会越来越小女人,而逸儿现在正是这般模样吧,不禁为她的境遇由衷的安心。
而后看看这病室里的人,除了来回走动的护士以外,全都一幅病怏怏的样子,这是立春前的最后一波寒潮,换季时节,医院里的生意总是很火爆,而我从不缺席的年年来报道,今年也不例外。暂时停了工作的我有些无奈地看着母亲又一个人挑起了家里的担子,又回到几年前还需供我上学的日子,对疾病渐渐麻木的我对于母亲却更加敏感,里面也添了些自责自厌,而母亲却一直始终如一地待我和我的病,甚而更加小心翼翼,里面也添了些怜悯。
而今天我又这样期盼地等待着母亲的到来,我虽还未结婚,却也像逸儿那般睡不踏实,腹泻呕吐,我是常有的事儿,大多时候都只能在家和医院间徘徊,而此刻甚至哽咽口水,喉咙都被撕扯的生疼,这日里,我换了严重的支气管炎。
“婧娃,今天好点儿没?”提着饭盒的母亲刚走到门口就已经关切的问到。
我并未应声,只是传达给母亲会心的笑。其实,今儿逸儿突来的电话确实给了我不小的惊喜,前些日子,只顾着自己生病,很快便把自己与这个世界分隔开,后来又停了工作,连与同事的普通交际都被切断,自己每天看着母亲跑前跑后的为我办理看病的事宜,听着医院里有些堕落或无助的呻吟声,有些被推进病室的人在哭,有些是携孩子来看望的人,他们的孩子依旧玩闹的开心或嚷着要去别的地方玩耍,医院里好生热闹,只是它不属于我。幸而逸儿的那通电话,幸而逸儿还惦念着我,我依旧少语,我依旧没提及自己的身体和任何可能引发不开心情绪的事情,这个下午有些别样,因为逸儿说很快我就有干儿子了,看看自己这一身被疾病拖的有些晦气的身体,竟然升腾起新生和朝阳的气味。
“刘婧。”“听说你娃娃又病了,又在变狗儿①。”在那里愣愣地想着,爷爷的身影黑压压的过来了,正好挡住了从窗外射进的那方刺眼的太阳。
“爷爷,您来了,坐吧!”示意爷爷坐下后,不再说话。
那几日里,爷爷就住在他城里的妹妹家,接连来看了我好几天,应我的要求,说了好些乡间的事,那些他可以信手拈来的事。
母亲也将爷爷带进城的老鸭炖了,给我做了几天的补汤,我的身体也迎来了短暂的春天。
爷爷竟然有些恼我,说我重阳节没去看他,所以他找上门来看我。我记不清上个重阳日自己在干什么,生了什么病,但记得即使在春节里,自己的身体也没消停,接连发了几次高烧,病发时又在晚上,诊所都关了门,医院里也没留几个医生,我硬是扛了一个晚上才被妈妈搀扶着去了医院。虽心里有愧,可想想爷爷,曾经奶奶口中的“大老爷们儿”却还计较这点事,想想奶奶在天上看到这场景吃惊的表情,心底的笑意更深了。
这几日里,爷爷真的和我说了好多,不知是不是城里他没几个熟人的缘故,所以爷爷把平时给乡邻说的话都说给我听,这里有狗子二爸爸的故事,有杨妈妈家添新娃的故事,还有富贵爷爷的离去。
爷爷向我说起一向一幅老实八经的狗子他爸近日里犯了事儿,爷爷说得有声有色,我的故事恐怕说得就没那么动听,但还是能讲出个来龙去脉,原本对故事的主人公有些印象的我现在脑海里两人的模样更清晰了。还记得去年清明上坟后的事,心里一直搁着农村留守儿童的事,更记得当时在我眼前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他们依旧欢腾,我和爷爷的拜访只打断大人们的生活,就和来病房里看望病人的孩子们一样,只有大人在真切的关怀和慰问,孩子们的天真烂漫有时显得有些没心没肺,但长了心肺,又怎能随意欢腾呢?不欢腾,这医院真成了阴晦之地,孩子毕竟是孩子。
而当时被走访的有户人家,那家里有个还在上小学低年级的女娃,这个故事还要从一个平凡无奇的下午说起,那个被狼吃了心肺的男子也像往常一样,来这户人家串门,带着女娃姑父的身份与她玩耍,后又给女娃糖果吃,直到把她哄骗的乖乖的,才行使他不可饶恕的计划,在女孩的挣扎和哭闹下仍旧玷污了她,等到女孩的奶奶干完活路回家,一切都已恢复平静,除了女孩裤子上的血迹和女孩惊恐失魂的呢喃,老人好像明白了啥,咒骂完那行了畜牲之事的混蛋以后,怀着恐慌而无措的心情给远方的儿子打了电话,还在徘徊犹豫的老人在儿子的引导下报了警。
警方在女孩内裤上检测到精液的成分,最后种种迹象都向乡人和警方控诉着男子丑陋的罪行,当然也隐射出他即将受到的惩罚。很快女孩的父母赶回家抚慰受伤的女儿,也扬言要让法律制裁那行了不轨之事的罪犯。没有悬念,没有同情,甚而没有怨言,就这样狗子的“爸爸”被法治的力量送进了牢房,等待他的将是几年囚徒的生活。
这个故事爷爷说了一下午,我却用整个晚上去回味,曾经,我在那个行凶者的脸上竟未察觉一丝歹意,在我眼中,他是狗子的“爸爸”,也是和我有几面之缘的叔叔,可他犯的这事真够浑的,难道真如爷爷常说的那样,越是看着老实的人犯起浑来也越骇人,心里不禁一阵寒颤,心想自己也算是别人眼中的老实之人,那他们的心里也曾对我有过猜忌吧,而我自己真能拿捏得准,防止自己将来不犯点浑吗?佛祖在拈花一笑间成了佛,也可能成魔,何况我们俗人。
经过了一夜的辗转反侧,再次迎来那方斜斜的日晖,头的斜上方不但挂着太阳,也挂着那满满的药袋,临近中午,爷爷提着饭盒来了,他向我解释说,母亲今天有些事儿来不了,我依旧没太多话语,点了点头,然后随意吃了点,见我整个人儿都有些萎靡,爷爷劝了两句也作罢了。
于是又开始说他的故事,爷爷说的很乐呵,因为杨妈妈家终于抱孙子了,就在爷爷来城里的当天还专门去看了那个刚足月的孩子,只可惜是个女娃,爷爷说的惋惜,但好像又很认命,我也当了那么多年的女孙儿,而且乡间大多觉得生男娃的家庭是有善缘的,要不就是前生是个大善人,但生女娃的家庭总比过生不出孩子的家庭,那样的家庭前生一定是做恶的,这生男娃和不生娃的毕竟在少数,而生女娃的家庭也并非未行善,只是行得善积攒起来还不足以让家族受大家的贺喜,更不足让生娃的母亲得到夫家的另眼相待,这样想想大家的心里也就平衡了,也都认命了。
但能向爷爷这样看得开的人并不多,他们好像二十几年前的爷爷和奶奶那样要经过岁月的一番历练以后才能长通达事理的本事。因而爷爷才说去看了足月的女娃,并不说是去吃了孩子的满月酒,我想在一手操办几代人生活的杨妈妈眼中,也许这让她在邻里乡里少了谈资,不知她现在的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毕竟自己的媳妇生了个丫鬟,而他哥哥家都生的个大胖小子。
心想自己若一直留在乡间,又和大多乡下姑娘一样早早的休学,早早的当了打工妹,自己莫不就是第二个“秀红”,或者自己家里状况也许好些,无需过上伶仃漂泊的日子,然后留在家里等待做他人的妻,以后可能会沦落到生了女娃后被婆婆责难的地步,也许自己也会责难自己生了女娃的媳妇儿。
无论我走上哪条路,其结果都差不多,我永远都活在责难或被责难的位置上,不会寻找其他的出路。
然而母亲带我进了城,我住过职工寝室,也住过城市里未被拆除的员工房。我时常觉得是母亲的工作让我知道自己乃至身边的很多人一直都被愚昧所缠绕,生理课上老师打趣似的向我们讲述了小孩在母体里从受精到成型的全过程,虽没有现在拍摄的纪录片《子宫日记》那么详尽,但我确切的知道了生儿生女的事儿是随机决定的,这是一个概率问题,并不像乡间里流传的,"前世因,今生果",更不能以此来责备女性身体的不是。而且老师还补充的向我们讲到,有些职业的男性,生女儿的可能性较大,因为他们长期处在高强度的劳作或压力下,这样的环境不利于男性体内提供男性染色体的精细胞的生长,这样说来,这生男生女的缘故便应该用来责难那些“大老爷们”。而这些职业大致有司机,飞行员,麻痹科医师等,照这样来说,改革后不久的农民也该被列入这一行列,那时都是按劳分配,不干活就没有出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甚至城市里会有这样的现象,有钱也买不到粮。人们天天劳作,心想这便和老师补充的内容相吻合,估计那时那些多男娃的家庭可能都是村上的会计,村长或者少许的知识分子。虽然事后我也没真去乡间做统计学分析,但科学的解释我们也接受,一切归于概率。
其实这生小孩,抱孙子的事,爷爷并不在意,又因是个平平的女娃,爷爷更是一带而过,只是事后的自己有些为其抱不平,又做了这一番有的没的的想象。
草草的带过这件事后,爷爷开始说他眼中的稀奇事,他的开篇话就说的让人期待,但我一直听得糊里糊涂的,我还沉浸在生男生女问题的余韵里。
只记得爷爷说一个老人死了,好像是跳楼,而后他怎么又自己走到垫席里呢?我只得开口问,原来富贵爷爷死了,而乡间的另一个老人也死了,一个是意外,一个是自杀。那个我不认识的老人,听说他是富贵爷爷的弟兄,也到了古来稀的年纪,夜里起夜,不慎从没有栏杆维护的地方摔了下来,还没等家人们发现就闭了眼,也没人太追究他为何要起夜,为何要走到那没栏杆维护的平台,为何又摔了下来。
因为在这个老人意外死去的第二天,另一个老人也追随他去了,此人正是我的富贵爷爷,听说他是吃耗子药死的,夜里他服了药便去找儿子交代后事,而他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由着他去,死前老人不免因疼痛而蜷曲身体,他的儿子,被我唤作福爸的男子为了躲开杨妈妈的一顿臭骂,竟让老人自己走到垫席上,摊平身体,免得死后身体僵硬复不了原,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咽了气,我不知道事后杨妈妈有没有表扬她丈夫干了件能耐事,但至少不会责难他,内心的愉悦也会让她对福爸的态度好那么一阵。
我不知道爷爷说此事的心情是怎样的,但他说的一阵津津有味,像说书一样,后来病室里的其他病人也都来了兴致,爷爷也好意的给他们一一作答,还有的觉得爷爷说的故事挺有趣,还央求爷爷说点别的,爷爷也笑呵呵地答应。我在一旁听着,病室里有些不属于病室的嘈杂,后来他们的话便成了嗡嗡的响声,心里想着富贵爷爷,想着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想着与他交谈过的话,更想着他在树影下坐着的背影,我宁愿上天给他个体面或寻常的死法,至少不至于死后被当作谈资。
后来我的病稍微好点,我把富贵爷爷的事说给母亲听,因为我始终都释怀不了那种来自蒙昧的荒谬与无知感。母亲却给我说了一个她儿时在乡间听来的故事,说有家姥姥得了恶疾,双腿瘫痪了,她的大儿子便做主把她关在房内,不给看病,不给收拾屋子,不给洗漱,只在记起的时候给送点吃的进去,而她其他的孩子也都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都默许了,毕竟妈在大哥家,出了事也该怨大哥。这样,不足半年,这位姥姥便被活活地脱死了,死前她住的房间被隔开,成了老人的出殡室。
我心想这乡间不孝的事情还真有些奇葩,不知是不是城里人更顾面子的原因,以致事情不会做太绝,但我相信自己见识短薄占的原因更多些。以往只听说把父母送到敬老院或者闲置不管的,像这种关禁闭式的和见死不救型的真不多见。心里想着不禁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富贵爷爷会不会在冥间听到,会不会哪日还魂,找上所有嚼舌根的人,那样,也会找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得何种死法,但若可以选择我不会轻易选择自杀,若真要自杀我也会选择最不痛的那种。
听了爷爷两天的故事,心里少不了有些感激,自己跟爷爷亲近的次数不多,聊天的共同语言也只能说说别人的故事,奈何这次又碰上我嗓子发病,内心深知要感谢那些故事,也许还有故事里的人。
附:
①变狗儿:方言,即生病的意思,一般用于长辈对晚辈说,不可倒置。
简介:迷障,像床的罩纱一般迷了别人的眼。这些故事是由受过教育的多病的知识分子"刘婧"来讲诉的,她自语活在城乡之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过是在说一群女人的故事,她们不乐于后宫的争宠,不乐于调情说爱,或演戏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或在职场里显露智慧。她们活着,就要面对柴米油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这里当然也有蒙昧无知,但更多的是纯真,苦痛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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