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善良的人总是热烈的,对路人,对生活,即便前路悲苦,总会微笑相对。
年轻时的我们,不懂得什么是责任,无所顾忌,所以处处伤人,虽然是无意,但无意中让人伤痕累累。
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句言语,对你可能无伤大雅,而对别人,可能造成灭顶之灾。
小学时有个同学,胖胖的,呆呆的,脾气很好,每天只会傻傻地笑,也许,他的世界里,所有一切都是美好的。
同学们都觉得他反应慢,而且经常流着一条长长的鼻涕,于是便在背地里叫他大傻,他姓倪,加上一脸的麻子,好像被泥水溅过的墙面,久而久之,倪大傻便取代了他的大号,而且叫得愈发响亮。
时间模糊了记忆,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大名,倪大傻却顽固得像一颗石头,沉沉地压在心底。
倪大傻不爱上课,却总能安安静静地听老师讲课,按时完成作业,即便满本的红叉。
上课老师提问,总喜欢先把倪大傻拉起来当做反面教材,那时的我们只觉得有趣,那是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哄堂大笑的理由。
每当这时,大傻总是嘿嘿地傻笑着,附和着,讨好般用眼睛偷偷瞥过我们,然后低头沉默,没人会去理会他的心情,也从未有人会认为那个憨憨的男孩会承受何种煎熬。
傻子就要有傻子的觉悟,我们理所应当地认为。所以,即便他总是在那个角落沉默着抵挡,仍然无法摆脱无处不在的恶意。
那个靠窗的角落里,水桶,拖布,垃圾桶,连带着那个孤单的影子,一起被遗弃。
对于倪大傻,我有些同情,但更多的只是附和着嘲讽,因为我不想如他般被孤立,那时我只知道,只要笑得够大声,戏弄得够卖力,那就是英雄。
有人说,世界上有两件事是藏不住的:咳嗽和无助。也许没有那个无助的瞬间,我和倪大傻的生活永远不会有交集。
北方夏季的天气,总是让人措不及防,那是我见过夜色最深的白天,看着接连亮起的教室灯光,恍惚间仿佛是学期末开家长会的光景,因为只有那时,教室的灯才不只是摆设。
既兴奋又害怕,远处的天空传来轰鸣,紧接着,漫天雨水轰然落下。
讲台上的时钟仍然悠闲,最后一堂课距离下课只剩十五分钟。
兴奋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担忧和无奈。父亲出差在外地,母亲经常需要加班,铁定是没办法来接我,我又没带雨衣,此时的心情就仿佛花坛里的向日葵,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下课铃声如约响起,窗外雨如注。
我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小伙伴们一个个被大人们接走,心情愈发低落。
孩子的低落便是泪水,就像外面的雨,越流越多。
过了好久,突然感觉有人用手扯了扯我的胳膊,回头一看,倪大傻正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手中拎着一件雨衣上衣,腿上套着一条绿色雨裤。
“给我的?”我小声问。
倪大傻沉默,只是把手中的雨衣又往我身前送送,我看见他用眼角偷偷瞥了我一眼,马上又把头低下,迅速脱下了雨裤,双手扯紧遮在头顶,冲进雨幕,身后,紧紧跟着一串溅起的泥浆。
看着笨拙挤入墨色当中的那个身影,心底的愧疚和眼中的泪水瞬间重合。
第二天,倪大傻的桌洞里,摆着那件绿色雨衣,还有一本我最喜欢的西游记连环画。
那天的大傻,第一次没有盯着黑板发呆,低着头,在桌洞里窸窸窣窣。
倪大傻是单亲家庭,母亲一人带着孩子,不是听说,是见过。
那时对于不写作业的终极惩罚,就是叫家长,更终极的,就是直接扭送回家。那是我们都喜闻乐见的活动,因为既可扬威,又能合法逃课。
我们也搞不清一向安分守己的倪大傻为什么会不写作业,只是确定要当场把他扭送回家,是的,就是扭送。
四个人,两个人把胳膊扭在背后,两个人在前面开道,威风凛凛。
那时的我们把无知拿来炫耀,路人玩味的眼神,也砸得那个本就弯曲的身影愈发佝偻。
我便是那四人之一,唯一不同的,我只愿牵着他的手,因为我看得见倪大傻额头的冷汗,和泛红的双颊。
他的家,是平房,门口有桃树,家里陈设简单,最显眼的,是那个小小的煤球炉子,漆黑得压抑。
见到他母亲,七嘴八舌的控诉声便邀功一般响起在不大的堂屋。然后,我们便等着看他的好戏。
他母亲却只是一言不发,借着婆娑的光,只见她低着头,眼里升起一层水雾,一旁的大傻,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那以后,倪大傻的故事变得更加丰富,关于他的传说仿佛阳光下的灰尘,纷纷扬扬。只是从那天开始,他听课更认真,作业更工整,再也没给任何人去他家的机会。
那个夏天,阳光特别甜,就像大傻偷偷塞给我两个红彤彤的大桃子,他说,这是留给自己家里人吃的。
后来那个冬天,每当看到教室靠窗角落那个空座,总会有种莫名的感伤,据说大傻娘俩是死于煤气中毒。
有人说是刻意,有人说是天意。
无法想象那个憨憨的笑脸是如何在懵懂的年纪拼命挣扎,只是隐约中,还能看见那个盯着黑板发呆的身影,眼里分明透着我们不懂的光亮。
也好吧,起码在那个地方,不会再受欺负了吧。
时隔多年,每当想起他,心中总是愧疚,总感觉我们都是凶手,谋杀了他短短的童年。
那个曾背负了无数嘲讽的小小身影,是那个女人眼中唯一的光彩,也是那位母亲手捧的明珠。
车子猛地停在人行横道前,路人经过后竖起的大拇指,此时就像是无声的嘲讽,迎面的阳光有些刺眼,穿透过往,扎在那年雨中的泥浆。
猛地想起,倪大傻的本名,倪俊衡,贤俊鸾栖棘,宾游马佩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