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丫头趴在桂花树杈上。
桂花树已过千年,他的胸膛宽大到足够给她作床。
他瞧着怀里的小人儿,睫若羽,肤若凝,如若他有手,就可以触摸她了。黑鬓上,衣裳里,星星点点落满桂花; 香风阵阵,都是他给她的见面礼。千年寂寞,寻常就过,可这样的欢喜,他却一秒一秒地珍惜。他爱她柔糯的小身躯,在他怀里妥帖如此。
桂花年年开,小丫头也年年来和他亲昵。
除去她来的日子,他日夜修炼。长出双手不是难事,化成人形也不是。只要他想。
小丫头变成了大丫头。一样趴在他怀里。
这次,她在哭。爹爹把她扣在家里,不让她见林沫。爹爹说,林沫的父亲林将军包藏祸心。
他想抹去她的泪水。他第一次知道,心痛是什么感觉。
再见她,她形容憔悴。
他上前一揖,说自己是林沫的朋友,来约她和林沫出城相见。她踩上桂花树,越过粉墙。他在墙外展怀接住她,心跳如斯,却终究轻轻松开。丫头一低头,道福致谢,独自去城外会她的情郎,留他在墙边,任纠缠的视线把她的身影放成了风筝,任一树桂花飘飘洒洒,零落一地。
之后数年未归,再见已是妇人。她带着女儿来树前,启案,燃香,对月祷告。
他听得真切,她和夫君苦劝无功,她的公公就要起事。两家性命相依,愿月神成全。
一日,他仍旧沉睡在有她的梦里。忽然府里冲进了很多军兵,一片嘈杂。老爷太太一众都被剪缚双手,押在军前。老爷似乎早已知晓,不作任何挣扎,只是观天不语。
他知道出事了,越过围墙,向将军府疾奔。
将军府已是血流成河。将军的人都在堂前负隅顽抗,进攻的军士列队于影壁内,一时无人关注他。他绕过影壁,向后院一路狂奔。
后院一片哭爹喊娘。正有一队军士从前厅直入,沿途的丫鬟仆妇仓促奔逃。
这里他熟悉。这两年他在深夜里来过很多次,他知道她的房间在哪里,也知道她深夜无寐,就会陪夫君在书房理事。红袖添香,双双对对。他也知道她心里日常不安,佛堂是她驻足最多的地方。
他径直进入佛堂,立刻看到她跪在佛前,搂着女儿瑟瑟发抖。
他拉起她就走,说:“找一套丫鬟服饰,我带你出去。”
她挣扎,哭着说:”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
他正视她,满脸关切:“你不能死,你要好好地活着。”
她认出他,安静下来,说:“是你。那一年是你带我去见林沫的。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帮我?你是谁?我和林沫都不认识你,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和林沫的事?”
他凝神望她,她靠他这么近。他贪恋她的注视,贪恋她的气息。他想把他搂在怀里,象以前那样。
可是不能。
他说:“我慢慢和你说。你相信我,我带你出去。”
“不行,我要和我家人在一起。”
“他们没救了!可你的父亲母亲都还在!”时间紧迫,他为她着急。
她看着他,似乎在他的眼神里求证。然后说:“我的爹娘怎么样了?”
“他们暂时没事。”
“我夫家没有活路了,难道我还要去拖累父母吗?我不去。”
她转头看孩子,泪如雨下。
“别管我,救救琴儿吧!”她将孩子推在他面前。
“你不走,我也不走。”他反而平静下来。
她望着眼神坚毅的他,心如乱麻,终于说:“好!我们一起走。”
他们出了佛堂,进入凌乱的内院。他随手捡起一个被弃的包袱,打开,也不顾是什么衣服,披在她肩上。 她急急穿好,任他把她的头发扯乱,拉着她和孩子一路向后门奔跑。
军士已经进来,喝令众人束手就擒。府里的小厮丫鬟已经惊恐万状,哪里听得到军士的话?也顾不上谁是谁,推搡着曾经的少奶奶和小姐,哭泣奔逃。琴儿小,被撞倒了,摔在地上大哭。她急忙转头想去拉她,却被众人一直往后门推,不得上前。他急忙拉住她,说:“让我去抱她回来!”
后面的军士已经赶上来,一阵乱砍。她眼睁睁看着刀刃也落在女儿身上,刹那间天旋地转。
他半途又跑回来,把瘫软在地的她拽起来,和其他人往后门跑。
他们刚出后门,就发现已有军士守在此地,砍杀着院里出来的人们。
他夺过一把刀,将对方砍翻,护着她向小巷外跑。地上都是尸体,她痛失女儿,又惊吓过度,去了半条魂,不时被尸体绊到。很多是她认识的人啊!这个是厨子,才来一个月,做的杭帮菜很鲜美。那个是春儿的姐姐,在将军府浣衣有几年了吧,大嗓门,经常被管家训斥。可天生的,改不过来。还有这个,大家喊他老六,把她的花草伺候得很好。早上才刚刚进过她房里,换上一盆粉色丝菊。秋天了啊,还是第一盆呢。
她梦游一样被他拖着。怎么一转眼,这些人都没了呢?她的琴儿呢?她的心肝去哪里了?她浑浑噩噩,似在,又似不在。琴儿没了,她的家也没了,她还要去哪里呢?
这时,她听到身边的那个人闷哼了一声。他受伤了。他又是谁?为什么冒死要来救她?他是一个迷,但是她信他,从他清清淡淡走向她,说他是林沫的朋友开始就信他。
她看见他反手一刀,却落空了,后面的人又攻上来。这次伤在左手臂上。他屏气凝神,趁对方还没有来得及收回,一刀刺在那人的肋下。他的目光越过那人倒下的身影,看到其他士兵忙着在后门口堵截,并没有其他人追上来。他赶紧拉着她跑出了巷子。
她仍然感觉不到身体,任他牵着往前赶。
他马不停蹄,一直跑到那堵花墙之下才停。这时他才发现,她正瞪着他看,见到鬼一样。
他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臂上。
伤口清晰可见。却没有血。
他轻轻拉她:“别急,先进府。”
她顺从地被他托着,入了墙。
他从树上下来,就瘫软在地,满脸苍白。她环顾树下,那根最大的树枝已经断落,伤口如被刀砍。园子里一切完好,树枝却断了。她记得,这是她小时候过家家的小床。她在这里做过一个很美很美的梦。有个少年,看不真切,却亲切儒雅,周身芳香,说要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他满浴在淡淡的金色光影里,仿佛随时都会化去。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总是想起那个人。
有一天,学堂里来了林沫,坐在窗边。那天的太阳特别柔和,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在阳光里。她正转脸看见,恍惚如梦。
她低头抚摸树枝的断口,有汁液正在渗出。如血。
难怪这么多年,那个身影仍会在梦里出现,总有隐隐的不安,淡淡的不甘,在心头缭绕不去。
“那年你把我送出府,也是你约的林沫是吗?”
“是的。”他轻轻回答。他看着她,如痴如醉。
她不会知道,但是他的能量正从伤口汩汩泄出。伤口太大,这副身躯要败坏了。遭此劫难,下次成形,要多少年呢?他不愿多想,只想把她的样貌刻入心里。
她靠近他,手指在他的伤口上抚摸着。是一样的汁液,有点粘,有木香。
“除了林沫,你还有什么好东西给我?”
他的眼睛亮起,她竟然记得小时候梦里的话?可转眼,他的眼神又黯淡下去。
“太晚了,我凝不住身形,恐怕给不了别的了。”
“连你也要走吗?那你为什么要救我?!”她的眼里是愤怒,是悲伤。
“想再抱抱你。”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你第一次来,我就想摸摸你的小脸。”
他温柔地笑,“你那时小肉团一样,抱在怀里像一只小兔子。”
他拥她入怀,说:“你要好好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来,但是你一定要好好的。”
“你走走看!你走,我就不好给你看!”她在他怀里大哭失声,公公谋反之事启动后长久的忧惧,今日的惊吓,恐惧,劳顿,巷子里的尸体,琴儿慢慢垂下的头,所有未曾表达的痛苦都随泪水倾泄而下。
等她醒来,他已经消失了。
她日日蜷缩在树旁。
将军府除了她,都已正法,再想念,也见不到她的夫君,她的女儿了。想到女儿,她心尖尖儿就痛。
心情抑郁,她便在桂花树前垂泪。这树以前一年一放,现在却会零零星星开花,她看见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他在,就好。
府门封了,所幸家里吃穿尚不用愁。
过了几个月,老爷太太也都回了府。尽人皆知他与亲家不睦,朝中支持也多,虽遭贬,却万幸活了下来。府里从此少雇仆从,她扮作丫头掩人耳目,每日照顾老人,倒也安然。
她相信,他再来一定是繁花鼎盛。
第一年,他没有来。
第二年,他没有来。
第三年,第四年……
多少年她也不急。
香雾缭绕如初,他何曾去过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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