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都洒了

白日里残余的热量在黄昏里一丝丝游离，从头顶上，半腰间，再往下泻去。套着棉袜的双腿，隐隐约约感触到了一点细腻的汗。凝霜下意识望向下身，心里稍稍埋怨着丈夫竟然给自己报错了天气温度。脚前的影子摇晃着，发梢在地上自然地散开。看着在地面上陌生的自己，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心里的那根弦，凝霜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一、

那个盛夏的早上，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清晨干净清透的空气里——课桌、黑板上被擦得发白的方程式、吱呀转动的风扇，还有人来人往的走廊。就是在这里，凝霜不经意瞥见了他那端凝的侧脸。棱角分明，俊朗的线条从发际沿至眉角，再利落的在下巴处打个弯。凝霜看出了神，怎么可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好像和周围的平凡有些不同呢？

临近中午的天空还是一片空明，即使身处在灰霾聚集的市中心的学校上方，也好像可以一望到顶。榕树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知了声，耳畔充斥着各色闲言碎语和嬉嬉笑笑，这是夏日里自然和世俗的搭配。凝霜俯在窗台，看着伸出窗外的手，汗毛在阳光下原来是金黄色的，凝霜这么想着，心思飘向了别处，指尖不在意地悠悠摆动。她的心思全在背后男孩那低沉的嗓音。凝霜尽力地竖起耳朵在嘈杂里倾听他的声音。指尖的温度慢慢升起，阳光在手上流动着，手指变深了颜色。凝霜把手缩回来习惯地往孔雀蓝的校裙上轻拍了拍，待抚平了裙上的皱纹才提着颗颤动的心坐下。

男孩是这个年龄段里常见的高瘦，有着健康的肤色，既没有很白也不是暗沉没有光泽的一类，还有一双很显眼的直腿。好像是因为课桌位置的有限，他常常会将腿往前伸出。远远看上去，像是花园里修长的竹。凝霜当初选择在种植着竹子的花园里温书，是因为喜欢竹的品质——一种略为冷淡的、即使看清现实也处之怡然的性格，凝霜总是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品质，一定是长大了。这么想着，因而每当在走廊看见男孩，凝霜总不自觉看向他的长腿（也许是因为身高正好对着大腿根部），再悄悄仰头望着他五官的轮廓，好像在太阳底下散着光。

二、

凝霜细细关注着有关他的点点滴滴，每日的黄昏来临之际，她总会在首次遇见他的位置，靠着栏杆，默默祈祷着有谁能听见她的心声，帮她实现一个愿望——进入他的生活。

凝霜开始习惯在每日出家门前对着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的脸蛋是否干净，直到将额前碎碎的刘海梳的丝毫不乱才放心关上房间门，向妈妈说声再见便匆匆去赶校车；开始翻箱倒柜，从一堆不常穿的衣服里折腾出一双有着折痕的白色蕾丝袜子，和一对自己珍爱的发夹。凝霜感到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这么爱美。

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凝霜被老师推荐参加演讲，在浏览着推荐搭档的名单上，她突然激动起来，心跳快了几拍。手指不自觉地徘徊在那个不知道在心里默念了上百次的名字的周围，一瞬间心里已有了想法，但是羞于明显的行动。凝霜四下瞥了瞥，快快的写下了他的名字，然后摆出一副随意的样子。以后的几个月，凝霜终于可以坦然地与他对视。

凝霜有时会将讲稿给男孩指导，看有没有问题。男孩便顺从地接过去，俯首认真思考。偶尔男孩也会抬抬头望望身边的侧脸，凝霜自然感觉到，但不敢表露出来，只把头埋得沉了点，小而秀的眼睛里已然蒙上了一层温柔的纱帘。正值残余些温暖的傍晚，斜日的余晖透过玻璃窗，照在两人身上。凝霜望着他，觉得他那眼镜后的双眸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上好似也晃着一抹流光。这是第一次，凝霜觉得秋天的黄昏这么美丽。

三、

在漫长的秋天过后，凝霜与他终于能够畅谈，能够分享细腻的小心思。每天早晨凝霜总会发现桌子上放着一颗等待已久的雪白的奶片，会不自觉开心的转过头，朝着男孩坐的地方展露大大的笑容，男孩也会用微笑回应她，只是略为收敛。这是清晨眼神接触的美好。凝霜感受到潜藏在心底深深的快乐。在日复一日的密切，在每晚星辰闪耀下的一句晚安，凝霜以为，两颗心已渐渐走近。

当最后一缕光辉被黑幕吞蚀，一弯纤月携着濛濛的雾登上了黑夜的舞台。待晨光来临后，又回到它最原始的模样。

当冬日里温暖的梦都做完后，春天携着花篮来了。凝霜开始繁忙于结课考试，开始斟酌着每间高校。她依旧时而幻想不离不弃，紧紧相随的海誓山盟。每天从一堆辅导书里抽出试卷的短短一刻时她还是会不自觉的瞥向斜后方男孩在的位置，眼神带着一丝思念，而他埋首，对凝霜炽热而深远的眼神只选择了沉默接受，再抬首，将试卷折叠了一下，又伏在桌上看，身子向前倾了些许。凝霜有着不好的直觉，他对她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

凝霜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或许才开头的事，或许并没有多少希望，只是柔嫩可怜的一点说不清的情。窗外的雨愈下的大，哗哗泼到地上来，地上泛起了白烟，过不半会，雨变得淅沥。窗外的烟与雨，寂寂、簌簌落下来，凝霜茫茫看着，几栋红瓦的教学楼渐渐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她看出了神，不经意间嘴角撇了撇。不，也许那一片不确定的情早已成了永恒只是差了说出口的明白而已！

四、

等到了鲜花灿烂，鞭炮肆起的那一天，凝霜走出考场，远远瞧见了男孩。他斜斜靠着榕树，身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和深蓝卷脚的九分牛仔裤。他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一如既往从容的神情。凝霜深吸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一封薄薄的信，那是她花了十个夜晚写来的，是她的全部心意。凝霜提着一颗颤抖的心向他缓缓走去。突而一阵风吹过，带着细细的沙尘，凝霜下意识用右手挡着鼻，却一恍忽，换了左手。

风吹乱了刚整理的头发，一同长发在身后乱浮着，好像谱一支没有结局的调子。凝霜随手将遮住眼帘的一绺发抚到耳后，看见了穿着一袭白裙的女孩朝他走去。女孩笑得那样甜美，而他举止亦是不乱。

又一串鞭炮响彻，一波一波的激动的叫喊声回荡在校园里。凝霜定睛看着女孩飘逸的裙尾，视线渐渐变得迷糊，好像看见了漫天的白雾。远远地，他的面容淡淡浮现在白雾里，又淡淡消失，凝霜觉得她再也看不清他了。 尴尬，恼怒，绝望一瞬间涌入了心扉，互相撕扯。她转身将信扔进垃圾桶。情不在，再珍贵的心思都变成一沓废纸。

五、

再定睛看时，白雾已全部褪去，镜子里的人老了十年。凝霜顺手将镜面擦干净，收拾下梳妆台。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凝霜回到床上半躺着，看着身旁熟睡的丈夫，轻轻抚摸着有些胡渣的下巴，淡笑着，又抚着指上的戒指，今天是他们结婚的第三周年，日子平常的不加润色却有它的小幸福。

做好了两人份的早餐，将丈夫的一份放进了保温箱里，凝霜便匆匆拿过一片面包跨出了门。急急一个转角，回到了从前。梦里的男孩迎面碰上，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凝霜一个出神，心紧了一下，思绪回到了从前：两人靠着栏杆在残阳里温习，他轻轻地一声招呼和夜晚温暖的一句关心。再回神，凝霜看见了男孩脸上浅浅的微笑，侧身擦过她的裙角。

纵在时光的褶皱里闯荡，岁月依旧改变不了他从容不乱的面容，只由沧桑劳累的浅浅皱纹装饰了它。

凝霜呆站着，曾以为再遇见他会是无尽的惆怅悲恨，然而当对上眸时心却只是剩下不经意的一跳。年轻时的暧昧，当年以为垂死的挣扎现在回首却似阳春白雪的清丽。她想起了那天的鞭炮，鲜花，想起自己用左手迅速换了拿着封信的右手。十年后，人还是一样，而年少飘忽的情，如梦一样，洒在了脚下的阴影里。

故事已经拉上了帘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