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哥儿的家位于鳌子村最东侧的一条小径边上,背后依附着一片连绵起伏的大山,村子少数的几户人家像天上稀疏的星辰,呈不规则的零星分散。
瘸哥儿家几间草房子外面糊着一层厚厚的土胚,虽然低低矮矮却是冬暖夏凉。墙院有粗糙的青石堆砌,大小不一的石块像孩子的脸盘,更像拳头一般大小,凹凸不平行成高矮不齐的墙体,人只需站在小径之上就能看到院内的一切。饱经沧桑的老枣树弯曲的枝丫上,挂起一嘟噜一嘟噜黄灿灿的包谷,檐底下一串串儿玛瑙一样红艳的辣子,经阳光一晃像抹了一层蜜油儿。
瘸哥儿因为腿瘸影响走路,每天吃了饭就坐在自家门前的青板石上,放眼望向打他面前经过走去学堂念书,身背五颜六色书包的孩子,眼底的渴望随意流淌。
每当太阳初升天地被暖阳笼罩,那些小孩子像穿线的珠子,一个紧挨一个小小的脚丫在小径上丈量着走远,背后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响声。
这些让瘸哥儿的心听醉了,眼睛也看直了,直到小小的背影在目光所及处消失,这才收回滚烫的目光,盯着趴在脚底的一只花狸色的狗黯然神伤。
“小俊,吃饭了快回来。”这时屋子里传出一声轻轻地喊声。
瘸哥儿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儿,知道那是妈妈在喊他,但是依然坐在青石上不想动弹。听惯了村里孩子鹂鸟一般“瘸哥儿瘸哥儿”的喊,要不是阿妈喊他,他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虽然“瘸哥儿”仅是称呼算不上名字,他仍是喜欢的不得了。
瘸哥儿腿虽然瘸,但是有一手好手艺,他编的柳帽儿在孩子们中间数一数二的精致;他做的柳哨,含在嘴里只要轻轻一吹,像树上的黄莺发出的甜美的歌声;还有他叠的纸牌又结实又张扬,每次拿着它和别的孩子对打总能赢得头魁。
孩子们放了学不回家,围着瘸哥儿身边转来转去讨要这些的时候,是他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刻。只有那时他绷紧的小脸儿才会露出暖人的笑,跟着他身边沉默寡言的狸花狗,也染上主人的笑容,撒了欢儿的在一群孩子之间串来串去,一条毛尾巴高高地卷起左摇右晃着。
当最后的一抹残阳被黑云吞噬,天开始暗下来,耳边响起大人扯起高嗓喊着自家的孩子回家。更有心急的三两步窜到瘸哥儿门前,扭着孩子的耳朵就往回拖,嘴里一边发着尖叫“让你下了学不回家和小瘸子烂成一片……”
等到孩子的脚步散尽,青石旁仍然留有一人一狗在那里,仿佛刚刚的热闹不曾发生,瘸哥儿刚刚铺平的小脸又拧巴在一起。
他费力的拖着一条残腿进了屋子。院子一角一名中年女人依旧着着青灰色厚重的中衣,正在搓着手里的包谷棒子,尽管天气已经回暖,一双遭受霜冻的手还是高高鼓起,像青蛙的两条肥腿又笨又难看。大概生痒厉害,上面的外皮儿绽开了花儿,流着黄色的汁液。
“就要完了。饿了吧,我马上去煮饭。”坐在矮板凳上低头搓包谷的女子看到门口晃动的小身子,微微抬起头,朝着瘸哥儿莞尔一笑,带着一丝歉意轻轻地说。
这时,大门“咣当”一声再次被推开,一位腰间扎着草绳的男子,挑着一担子干柴进了屋子。
他将扁担从肩头拿下斜靠上南墙根儿,张开两只布满老茧的干瘦的大手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不弄了,赶紧做饭吧!小孩子容易饿。”他催着眼前的女人说。
晚饭因为简单一会儿功夫就做好了。农家的饭菜日子清贫一年到头都是如此。一个葱花炒蛋静静地坐在小碗里,放在瘸哥儿的面前,金黄的蛋饼儿给这个落旧的屋子注入几分生机,像开在萧索季节里的一朵太阳花,娇艳夺目。
换做往常,瘸哥儿的眼睛看着它们一定会泛着星星的光。看惯了红薯包谷饼的眼睛,会被这难得的尤物吸引转不动眼球。而今天,他垂着脑袋人恹恹着视而不见,任凭蛋花儿在小碗里做着各种妩媚的笑。
“阿大!我……我也想去念书……”尽管声音像蜂虫在耳边响起,小俊的阿大还是听到了。
男人撂下手里的碗筷,清瘦的脸庞挂着纠结还有一丝隐忍的痛苦。
“俊啊!你也知道你的腿……等阿大今年夏天从山上割回些槐条儿,再编些大筐挑去城里卖了,大大就带你去治腿……”
一家人因为各揣心事,晚饭吃的郁闷匆匆了事。上了大炕关了房门,小俊妈钻进男人的怀里小声啜泣着。
“孩儿大,你说俊儿的腿还能治吗?这孩子太苦了,他还这么小……呜呜。”
男人搂紧怀里的女人,张开大手帮她把眼前的泪花儿抹净。
“我找很多人问了,他们都说……小儿麻痹这病不好治……”
“呜呜……那怎么办?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他追着问腿什么时候能好……,我们该怎么办啊……”女人刚收起的眼泪再次在眼眶里漾开。
“别哭……别哭,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帮他把腿看好……”男人将下巴轻轻靠上女人的头顶,细语安慰着,黑色的眸子透过窗子划向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的夜格外的安静,只有没心没肺的风晃着树梢儿来回摆动。
春去秋来,山坡上野生的槐条一层层一簇簇,摇晃着小脸儿迎风而笑。每次上山,小俊的阿大瞅着这些娇嫩的宝贝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两只大手轻轻地摸索着这些小精灵的脸颊,目光火辣一遍又一遍地飘过。
丰收的时节,人们各自忙着去收地里的庄稼。山坡上能看到一个瘦干的身影,一趟趟的挑着鲜嫩多汁刚割的槐条儿回家。小俊妈爱恋的替他擦掉额头的汗水,趁着他喝水的空儿,赶紧帮着把槐条从扁担上松开抱进院子里。
吃了饭瘸哥儿今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门前的青石板儿坐着。秋收了村里的孩子放了七天的假。小径上再也看不到一只只灵巧的身子晃动。
因着今早的晚起,吃了几口阿妈留在大锅里的米糊糊,瘸哥儿一步一踱去了院子。立秋后的天不比夏季,空气中卷来一阵阵秋季才有的泥土芳香,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山脚下一些带着草帽的妇人,狠狠地拽着眼前包谷杆子上沉甸甸的穗子装进挑篓里,后面的男人手持镰刀削掉干黄的杆子,一株株淌过青春年华走向枯竭的生命,瞬间扑倒在田垄上。
阿妈今天没有下地,正蹲在院子里用手剥掉槐条儿上多余的茎叶,剩下的一根根脱光了叶子的槐条,像一条蠕动的鱼被堆在一起。
“阿妈,这是阿大一大早挑回的?”
“嗯,你阿大今晚就能编筐篓了,等卖了钱就给咱俊儿看腿……”
不知是妈妈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两只眼睛被眼前的条子塞得满满当当,一大堆的槐条儿犹如一簇耀眼的光在他面前晃动,此时的他借着光芒,自己仿佛已经置身到孩子当中,和他们一起背着书包蹦跳着走上那条通往学校的山路。之后妈妈又说了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到。
吃了晚饭,瘸哥儿第一次没有匆匆地逃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和阿大阿妈一起坐在土屋里。昏黄的灯光下阿妈将手里的条子一根根儿递过去。阿大接过后,用两只大手捏住槐条儿来回飞舞着灵巧的腰肢,在半空中跳舞。一个托起筐篓的底层正慢慢在他的手里编织汇成。
一个晚上,木柜上的油灯被阿妈添了几次洋油一直发着微弱的光。阿爸的手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一双大手因为槐条的摩擦,掌心鼓起一个个的水泡,当他抬头看了看正盯着筐子发愣的瘸哥儿,一双眼睛同时沾染了笑意,似乎手也没那么痛了,手里的槐条瘦小的身子抽动的更加灵活起来。
当瘸哥被阿妈撵回自己房间睡觉的时候,阿大手里的第五个筐子就要完成了。看着他一双大手染了疲惫,早已汗津津的不成模样,小俊妈一口吹了油灯,拿走他手里的槐条儿小声地呵斥“不要命了,难不成明天不打算要这双手了!”此时的小俊爸才感觉肩膀、手上迅速传来一阵阵的疼痛。原来人一旦被注入希望,犹如一束明亮的光照进体内,总能让人滋生力量更能解了身体的困乏。
这几天瘸哥儿都没坐回青石板,家里有了牵扯他的东西,他的心思也都在它们身上。阿大说了,再过几天就能出山卖篓了,到时候还要拉上他一起去城里看看呢!
村上的狗子已经随着他爷去过一趟了,说城里有太多稀奇玩意儿。还有麦穗,那个见人就脸红的小姑娘,她的姑姑就嫁到小城,她也去过好几次了。听说城里的百货大楼老高老高的,都杵着天了,那里面什么玩意儿都有卖的,小强的皮球就是那里买的,瘸哥儿也想亲自去看看那里的一切,包括城里的太阳,那一束不同于乡间的光芒,是否更加的耀眼夺目?对,得亲自去看看……
晚上的夜寂静无声,连大山里唧唧喳喳阔杂的鸟鸣也戛然而止。四周静悄悄地,瘸哥儿在夜晚里头一次做上了甜蜜的梦。
就在阿大的槐条儿筐子要挤满小偏房的时候。瘸哥儿的眼睛也越来越亮,发着曾没有过的灼目的光儿。一张小脸越发的红润起来,这些都让阿妈看在眼里,眼颊不知不觉盈满了潮湿。
有一天一大早,阿大吃上饭又上山割槐条儿了,他说这是最后一批,弄完这些或许后天,就能套上牛车带上瘸哥儿还有一屋子的筐篓去城里。阿妈一大早也出门了,地里的两垄成熟的包谷不能再拖了,已经耷拉下脑袋再不挑回家要被山雀子瓜分一空。
瘸哥儿坐在偏房的凳子上等阿大的担子进门,人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声“咣当”地踢门声将他从梦里叫醒。
“牛老大!牛老大,你给老子出来,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偷生产队里栽种的槐条儿……”
来人是生产队的麻子队长,平时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使得村里的小孩子见了就打怵。瘸哥儿是认识他的见过几回面,因为麻队长曾经来过家里催阿大阿妈去队上算账。
麻队长领着一档子人进门,个个凶神恶煞的,令瘸哥儿身上打着哆嗦。
“喂,小孩儿,你阿大呢?”
“阿,阿大进山了……”瘸哥儿被吓破胆小声的回答。
“队长,牛老大进山了,说不定又去偷槐条儿了?”旁边一个矮个子连忙跑过来在他耳边说道。
“反了,反了,这牛老大投机倒把该逮进联防蹲号子了。
“队长,小屋里堆满了槐条筐!”那个矮子汉子推开瘸哥儿进了屋子邀功一样的大喊一声。身材高大的麻队长上前几步也把头伸进屋子瞅了瞅,大手一挥:“去,把那里面的篓子都拽出来,你,你去队里赶牛车过来,将这些罪证统统拉回队里。”
“不,不能,这是我阿大编的。”瘸哥红着眼眶看着眼前一群贼人一样的汉子才反应过来,张开小手护着这些漂亮的篓子被夺走。
“去一边吧你!”矮个子拎着他的袄领将他拖至院子。回转身子挥舞着手继续招呼人往外搬那些小家伙。
“不能搬……不能抢走啊!”瘸哥儿瘫坐在地上声音越来越小,眼里的一束光芒逐渐飘出眼眶飘向远方,他像一个被人遗弃的破娃娃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一直张望着那条孩子们每天通往学堂的山路。
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瘸哥儿瘸哥儿,你的柳哨儿做的太好了,含在嘴里发出的声音真好听……”
“瘸哥儿瘸哥儿,这是我姑姑给的奶糖送你一块儿,等你腿好了咱们一起去城里看百货大楼。”
“瘸哥儿瘸哥儿,我又发了新课本给你瞧瞧,等你腿好了咱们每天一起去上学。”
这些声音在瘸哥儿耳旁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没了踪迹,除了风呼呼地在头顶吹打,再也听不见了。瘸哥儿眼睛里的两只黑玻璃球再也不转了,除了空旷还是空旷,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大山望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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