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1

1969年冬天，二呆探亲去了一次东北，半年后，居然领回来一个漂亮的东北女人。

那时节村子里的梧桐花开得正盛，房前屋后、旮旮旯旯到处都涌动着梧桐花那香甜的气息。蜜蜂哼着小曲儿一头扎进喇叭状、淡紫色的花房里，忙碌着一场甜蜜的花事。村口那颗老态龙钟干枯了半边身体有着近百年树龄的老国槐，也焕发了生机绽放出了新芽，这真是一件大吉大利的事啊！

这天，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不约而同聚集在了村口，他们可早就听说了，二呆要领回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这件事对于沉寂了多年的小山村来说，无疑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整个村子都泛起了热气腾腾的水花。村子里好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当新娘子踏着爆竹的碎片袅袅走来时，夕阳的余晖正洒满大街小巷。

新娘子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细腰、窄背，斜襟小袄、百褶长裙。再看那眼那眉那鼻那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好看，不施粉黛，浑然天成，柳眉含黛，丽质天生。

一个上了年纪牙齿几乎全没的老婆婆，抖着她那瘪瘪的嘴唇说，自打记事以来，村子里还从来没有迎娶过这么俊俏的新娘子呢。

村里那一帮正单身的后生小子，心里一个个酸溜溜的，闹洞房的时候他们那点坏心思可就全用上了。坏小子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肆过，一帮人吆五喝六，故意嗷嗷叫着挤来挤去，时不时故意挤上前去浑水摸鱼偷摸新娘子一把。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你要是平日再去偷摸那可就是耍流氓了。在这个喜庆的日子不摸上一把就不叫过瘾！就不叫闹洞房。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把这新建成的还夹杂着泥土气味的草房子都快挤破了。在一边看热闹的三癞子呲着两颗大门牙只知道傻乎乎地笑，哈喇子都流到了衣襟上。

傻人有傻福，这是村里人对二呆的调侃话，说这些话的人，心里的醋坛子恐怕早就打翻了。

二呆其实一点都不呆。二呆本名二奎，只因打娘胎里出来就话少嘴巴严，在外人眼里就显得呆头呆脑的，慢慢大一点了就只知道闷头干活，话就更来得金贵。村里人就给他起了一个二呆的绰号，他也懒得计较，你爱咋叫咋叫，反正身上少不了一块肉，也多不了一层皮。

2

这俊俏的小媳妇名叫秀枝，秀枝一嫁过来，便吸引了村里一帮子大姑娘小媳妇，秀枝能说会唱的消息也传遍了大街小巷。她家的草房子里经常笑声不断、人满为患。她们喜欢听秀枝说话，听秀枝唱戏，唱那些她们都叫不上名堂的戏。秀枝就像一个戏匣子，南腔北调样样精通，只要有人要她唱，她就痛快地唱，从来不扭捏。说话间便翘起了兰花指，迈开了小碎步，唱起了东北小调《小拜年》：正月里来是新年呀，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家家团圆会呀…… 口吐珠玑，字正腔圆，声音宛如黄鹂脆鸣、百灵婉转，那小腰不用扭就如风摆柳丝儿般柔软，唱到高潮处，美目盼兮，娇笑倩兮，那模样真真惊艳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简直太让人不可思议了，姑娘们瞪大了眼睛紧盯着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她们就想看一下秀枝嘴巴里到底长了一条怎样的舌头——这哪像人的舌头，分明嘴巴里安装了机关，啪啪啪射出来的。秀枝一下成了村里的名人，连讷言的二奎都跟着吃醋了。

自打秀枝嫁过来，不怎么注意外在形象的二奎变得清爽了不少，头发理得干净利索，衣服穿得板板正正，平时懒得打理的胡茬子也成了他每日亲力亲为的头等大事。人就怕对自己上心，这一上心，人就更显得十二分精神，村里人都说二奎像变了一个人。

二奎对秀枝的好也是有目共睹的，他从不舍得让秀枝干一丁点儿的粗活累活，看得出来他是打心眼儿里疼爱秀枝，恨不得把她放在手心里捧着，搁在嘴巴里含着。

3

一墙之隔的邻居二狗家的就越来越看不顺眼，她是那种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心里藏不住芝麻大点事儿，朴实的掉价、土的掉渣的女人——说白了，总归是女人的嫉妒心在作祟。

她不屑地对着自己的男人二狗撇嘴巴：＂听听、听听，这哪像过日子的人家，活脱脱一狐狸精，整天叽里呱啦唱这唱那的，什么正事都不干，祖宗一样供着。嘁！瞧那小身子骨，恐怕连把扫帚都拿不动 。‘’

二狗瞅一眼自己老婆那大身板，歪着头慢悠悠吐出一口浓烟来，不怀好意地讪笑，露出一口焦黄的大板牙，＂长得好看还用干活，嘿嘿，看着就带劲儿！你要是长得有人家一半好，我把你当嫦娥供着。你就……‘’

一句话没说完， 二狗家的一个苕帚疙瘩打过来，＂供你娘的脚指头！你们这些臭男人都一个熊样，见了好看的女人个顶个迈不动腿。长得好看有屁用！能当饭吃？能当水喝？‘’

二狗的驴脾气上来了，＂还真对了，有句话你没听说过吗？秀色可餐——贼啦顶饥抗饿。”

＂狗屁破餐！”二狗家的大字不识一个，但她还是听出了里面的弯弯绕。＂好啊！顶饥抗饿是不？”二狗家的不怒反笑，那可就好办了，饭点的时候你就搁他家看去吧！倒省得我忙活了。‘’ 说着说着脸就拉下来了，她把摘了一半的豆角狠狠摔在了地上，＂哼！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今天，没得饭吃！‘’

＂奶奶个头，吃枪药了是咋？有钱难买人家愿意嘛，关我屁事？还不能让人说说哩。” 二狗显得底气不足，边嘟囔边咧嘴，一只手使劲往脊梁上方够。

“瞧你那个龟孙样，痒痒不会朝南墙上剌剌。‘’看二狗缩着头、弓着背，肩膀扭来扭去，五官都拧到了一起，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怎么不痒死你个狗日的！‘’

二狗就嬉皮笑脸地站起来，果真立在墙边可劲儿地蹭着他的后背，边蹭边说：“快做饭吧！饿死我了都。”

二奎可不管别人怎么说，好像要气死什么人似的，就是一味地对秀枝好。秀枝嘴巴甜，可心的话能甜到你的骨髓里，让你的骨头都是酥的，他便是再苦再累都觉得幸福 。别看他长得一副后知后觉的憨样子，心可细着呢 ，每次秀枝来月事，他都不让她碰凉水，一天到晚变着法儿为她做好吃的。到了晚上他都会烧一大盆热水帮秀枝泡脚洗脚，泡完脚便让她舒舒服服地躺下，然后把她的脚搭在自己的腿上，仔仔细细地为她按摩，每个脚趾每一寸皮肤他都贴心的顾及到，那份轻柔、体贴，都饱蘸爱意。这娘娘级别的待遇，村里的那些婆娘恐怕没几个人能享受的到。作为奖励秀枝就会在他的脸上甜甜的亲一下，他就憨憨地笑了。秀枝就喜欢他这憨样子，该傻的时候傻，该精的时候精，表面大智若愚，心里装得下天下，懂圆滑、知进退，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4

盛夏的太阳一升起来就毒辣辣地烤，把村子里的草房子几乎都烤焦了。看家的狗躲在阴凉地里不愿意走动，耷拉着长长的舌头无精打采地喘着粗气，老牛慵懒的半眯着眼睛慢慢悠悠地反刍着，不情愿地用尾巴赶着身上嗜血的牛虻。光屁股的小孩儿都不敢赤脚在地上走路了，路面都是烫人的，整个村子都浑杂着一股麦草加炊烟加牛粪的味道。

到了傍晚，草房子里的余温还未散尽，吃过晚饭，二奎就和秀枝一起到外面的打谷场上乘凉。 他会在打谷场广阔的地方铺一个凉席，让秀枝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自己则拿了一个小凳子在她旁边座下，手里摇着蒲扇，默默为她驱赶着蚊子。秀枝就仰面躺在那儿，看着满天的星斗，和他说着悄悄话，说到高兴处，她就轻轻地哼唱起来，唱她家乡的民间小调二人转。她不急不躁，悠哉悠哉地哼着，那些花花词儿就如滚豆般从她嘴里吐出来，带着甜甜的香香的苞米茬子的味道：

一更啊里呀啊月牙没出来呀啊！貂蝉美女呀啊走下楼来呀……

晚上，打谷场上聚集着好多乡邻，他们都伸长了耳朵在听。那个年代村子里几乎没有收音机，更别说电视了，能够听到如此美妙的唱腔，是上天的恩赐。

繁星闪烁，夏虫唧唧，河道里的青蛙也鼓着它的大嗓门尽情附和着，清风流萤、小河流水也加入了伴奏的行列，好一台无与伦比的音乐晚会。夜醉了，人也醉了。

二狗一家人也在不远处乘凉，二狗家的嘴撇到了天上，小声嘀咕着，“老话说得好，鼠对鼠，猫对猫，歪瓜对劣枣。一个八辈子说不了几句话，一个八辈子像没说过话，咳！俩活宝搭一块了。”

5

秋，拖着沉甸甸的脚步招摇而至。山林半染，满园飘香，空气中都流动着收获的气息，连挂在天上的云朵也像漂洗过的棉花糖，让人恨不得撕下一块咬上一口。今年秋天风调雨顺，难得的好收成，微笑洋溢在人们的脸上。

秀枝怀孕三个多月了，二奎对她更是百般照顾，那份疼爱有增无减，每天都趴在她的肚子上听着，抚摸着，无比幸福的期盼着一个小生命的降临。空闲的时候，二奎便牵着秀枝的手，在附近的村路上遛达，一双影子如胶似漆，与夕阳一起揉进这秋天里。

  已生了四个孩子的二狗老婆，看到这一幕，就啧着嘴嚷嚷着， “哎呦亲娘哩，看看、看看，还手拉着手呢？真不嫌膈应人。哪个女人没怀过孕生过孩子，用得着这么矫情？”

二狗家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枣树结满了红红的枣子，像挂了一树的小灯笼，风一来，那些小灯笼就集体扭起了秧歌。扭着扭着，就有枣儿不小心扭折了腰一头栽到地上。孩子们便争先空后地去抢那些掉在地上的枣子。他们高昂着头，紧盯着那些晶莹剔透似玛瑙般诱人枣子，默默地咽着口水……

二狗家的正拿了竹竿给孩子们打枣吃，她没好气地把一颗枣子放在嘴里，腮帮子上立马凸起一个包，边嚼边说：“瞧那小腰小胯的，恐怕生个孩子都费劲！”

二狗正在院子里挥着斧头劈木柴。他停下手里的活嘟囔道：“你咋老是跟人家过不去！人家到底碍你哪儿了？咸吃萝卜淡操心，小心把自己操老了！”

“哎哟哟……”二狗家的醋坛子又倒了，每一句话都冒着酸气，“怎么我一说到她你就激动得跟什么似的。她是你啥人呀？啊？你这样护着她，人家还能额外给你点奖赏啥的？脑子里净想些啥？”

“快闭上你的臭嘴！”二狗臊得脸红脖子粗。“什么东西到你嘴里都变了味！”

二狗家的声调高上八度，嘴撅得能拴住一头骡子，“你说你像个丧门神似的整天嘟噜着个臭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也不见你一句暖心窝子的话。怎么我一说到她，你就有这么多的话等着？身上又痒了是咋？”

二狗咬着牙，一斧子劈到木头里，气都喘不匀了，“奶奶个头，你他妈叫常有理啊！”

一日，二狗家里发生了“命案”，他家两只正在生蛋的母鸡突然横死在了自家的院子里。这可了不得了，像要了自己的命根子，二狗家的疯了一样跳着脚骂，她笃定是一墙之隔的秀枝毒死了她家的鸡——为什么这鸡早不死晚不死，偏偏你这狐狸精来了没多久这鸡就死了？

墙外一下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乡邻，二狗家的叫嚣得更凶了，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一屁股坐在两只死鸡中间哭天嚎地起来，“老天爷啊！您老人家可是睁着眼睛看着呢，这给畜牲下毒可是要遭天谴的呀，别看有的人现在长得人模狗样的，兴许到你横死的那一天，还不如一只鸡死的体面呢。老话说得好啊，这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没想到一只狐狸骚扰了大半个村庄，这西北风一刮啊！就他妈一股子骚味……”

住在西院的二奎越听越不对劲儿，要去找二狗家的理论，秀枝一把扯住了他。“那样一个人，疯子一样，能说的清吗？算了，别去找那不痛快！清者自清，不用管她！”

那边的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裤裆里痒了好办呀，想偷人你可劲儿偷啊！村里年轻的不年轻的大老爷们有的是！哪一个不能把你伺候足了？至于下手这么狠吗？”这个粗茬大嗓、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俗女人，骂起人来，嘴上没有一句重样的。

二奎气得堵上了耳朵说：“真是个泼妇！”

二狗从外头回来，老远就听到了自家媳妇的叫骂声。他铁青着脸，上去就给了她一记耳光，“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二狗家的一下被打蒙了，怔在那儿不知所措，眼泪被打飞了，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二狗一把把她拽起来拖回到里屋。

原来，这一阵家里耗子闹得凶，二狗一早去大集上买了一包耗子药。回到家后着急去小解，顺手把药放在了石磨上的斗笠圈里，转身的工夫就把这茬给忘了。那两只不知死活的鸡飞到了斗笠上，无意之间饱食了穿肠美味——一命呜呼了。这事可不好再嚷嚷，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从此以后，这两家就算结下了仇，见面就跟陌生人一样，碰个对头都不带搭腔的。

6

冬天对庄稼人来说是一年中最清闲的季节，这时节天寒地冻，牲口归圈，粮食归仓，鸟儿归巢，地里是光秃秃一片。

忙碌了一年的女人们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纳鞋底、绣鞋垫，做一些针线活，而那些男爷们儿便勾伙结伴打起了扑克，织起了色子：一二三，四五六，热火朝天地吆喝了起来。

对二奎来说冬天才是他最忙碌的季节。一进冬他就着手忙开了，他开始了自己的老本行——打过门钱。那时候村里没什么副业，打过门钱耍的是手艺，挣得是辛苦钱。他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学起了这门手艺，现在他的手艺村子里无人能比，别人两天打不了一令纸，他一天就能打一令纸，而且又快又好。

过门钱是用七种颜色的彩纸制作而成，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大到门框、窗框，小到水缸、米缸都要贴过门钱，过门钱象征着喜庆红火，寓意过门碰钱，落地有钱。

二奎早就备好了打过门钱的宝贝，柳木墩子和枣木锤子，还有各种式样的刀具。这个柳木墩子他可是经过精心挑选，打磨平整光滑后上锅蒸透再浇灌上蜂蜡制作而成的，他做的柳木墩子软韧有弹性，结实耐用。裁好纸后，他基本不用画图，图案已熟记在心，他打过门钱的经验可用三个字来概括：稳、准、快。手要拿得稳，刀要下得准，锤要落得快……随着啪啪啪地声响，彩色的纸沓上就像变戏法似的留下了各种镂空的图案……

打过门钱是个繁杂劳累的活，二奎却干得特别开心，他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劲，那动力来自于秀枝和她腹中的孩子。他要使劲挣钱、挣足够的钱，让秀枝和未来的儿子吃穿不愁，衣食无忧。

这样没白没黑的干上一冬天，一进腊月门他就用小车推着过门钱去集市上兜售。寒冬腊月的天，他在外面一站就是大半天，每次卖完回家他都会给秀枝带点好吃的，秀枝就心疼的把他那冻僵的手放到怀里暖着，他一天的疲劳就在秀枝温暖的怀里化成了泡影。

过了腊月就是年，随着过年的临近，过门钱也兜售一空。当他把钱揣进兜里的那一刻，连日来的劳累瞬间荡然无存。回家的时候他把鸡鱼肉蛋还有秀枝爱吃的桃酥、花生、瓜子、年糕都买回来了。这一阵自己太忙，没能照顾好秀枝，那张可人的小脸都瘦了，来年春天秀枝就又要生了，他要给她好好补补身体。

7

四季轮回，寒来暑往，过完了年，春天就要到了，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春天是生命开始的地方。

十月怀胎的秀枝眼看就要分娩了，二奎在心里憧憬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眼底眉梢都是笑。

这天傍晚，二奎和秀枝刚要吃晚饭，二狗家的风风火火跑来了。一进门就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二奎兄弟呀，救救你二狗哥吧！呜呜……"二狗家的哭得涕泗滂沱。

二奎和秀枝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搀起来。

原来二狗急性阑尾炎发作，急需钱动手术，二狗家的借了大半个村子也没凑齐手术费。 生活的艰辛和贫穷，让这个操劳了半生的农家妇女，此刻没有了半点尊严。她披头散发，一个劲儿地抹着眼泪，脸上的焦虑掉地上都能砸个深坑。

一年到头，他们拼死拼活的干，孩子多劳力少，忙来忙去，到了年底，家里还是一贫如洗，剩不了几个钱，穷的连病都生不起。

二奎翻箱倒柜，最终找出来也不过百十块钱。“二嫂，手术费还差多少？家里就这些了。”

“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凑了二百来块，还差三百多呢？”二狗家的带着哭腔说：“大夫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就可能有生命危险。这可咋办呢？呜呜……”

“二嫂，你先别着急。”秀枝转身去了里屋，出来时手上拿了一个小布包，塞到她的手里说：“二嫂，我这里还有二百块钱，你先拿去应急吧！”

二奎急了，“秀儿，这可是准备去医院生孩子的钱……”

“什么都不要说了，拿着，救命要紧。”秀枝果断地把钱塞到了二狗家的手里。

二狗家的欲言又止，那时的二百块钱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她万万没想到，在她眼里妖里妖气、不务正业的狐媚子会毫不犹豫地拿出这么多钱给她。想想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真是羞愧难当，她一下就跪在了秀枝面前，使劲扇了自己一耳光，流着泪说：“弟妹呀，你是好人啊！我这人就是嘴欠，属毛驴子的，天生直肠子，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兜不住半点事。我以前做得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多担待着点儿。”

秀枝笑着将她扶起，“二嫂啊！你这是说得哪里话？放心吧！我这人呢也是属毛驴的，啥事儿呀也不搁心里过夜的。钱呢，你就放心用，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还。”

从那以后，二狗家的对秀枝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改观，人前人后总记着她的好，再也没有了那种阴阳怪气的嘲讽。

8

风剪燕尾，柳涤鹅黄， 冰河初融，山野吐翠。

春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来了。

一日，外出回来的二奎见秀枝肚子开始阵疼起来，便和她商量，“秀儿，咱们去医院吧！在家里生总归是心里不踏实。”

秀枝笑着睨了他一眼，“不就生个孩子吗？村里人不都搁家里生的吗？放心吧！没事的。”秀枝和他心里都清楚，钱都借出去了，哪有闲钱去医院生孩子。

二奎拧不过秀枝 ，急急忙忙去请村里的接生婆六大娘。二狗家的听说后也赶来了，帮忙生火烧起了热水。

二奎在屋外踱来踱去，听着秀枝那痛苦的呻吟声，他的心真是比刀绞还难受，只盼着孩子快点出生，让她早点减轻痛苦。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都快黑了，孩子还是没有半点动静。秀枝的声音也渐渐变得嘶哑无力。二奎拿头直撞墙，一会儿又跑过来握住她的手说：“秀儿，咱们赶紧去医院吧！”

秀枝无力地笑了一下，“哪个女人没生过孩子？没事的，女人生孩子都这样。”

半夜，忽然就起风了，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猛，直刮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二奎心里慌慌的，这风似乎要把人的灵魂给撸走似的，让人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叫在黎明之前响起，二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觉得自己像经历了一晚上的长途跋涉，身心俱疲，当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他浑身突然就充满了力量——他做父亲了！

“不好了，血崩了！”接生婆六大娘张皇失措地来到二奎身边哑着嗓子说：“快送医院吧！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你媳妇产后大出血。"

二奎一听就傻了，一下奔到秀枝身边，此时的秀枝，已经是气若游丝了。她睁开眼看了看他，又闭上了，有气无力地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他一下把秀枝抱到怀里，透着哭腔说：“秀儿，现在还不能睡，你先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去医院。”

秀枝摇了摇头，一只手无力地放在二奎的手上，嘴唇咧了咧，像笑又像是哭，“对不起，我恐怕陪不了你了，你、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在灶间忙活的二狗家的一步奔了过来，“ 二奎兄弟，让我来试一下！”只见二狗家的撸起了袖子，搓热了双手，手脚麻利地把手按在了秀枝的子宫部位，顺时针按摩起来。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二狗家的脸上出现了细密的汗水。

一声鸡啼打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天亮了！

秀枝的出血终于止住了。二狗家的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嘴角露出欣慰的笑，说：“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大嫂也是产后大出血，人眼看着就不行了，接生婆就是用这个法子把我大嫂从阎王爷的手里救回来的。”

二奎差点就跪下了，他激动的手足无措，一个劲地说：“二嫂啊！你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啊！”

二狗家的连忙摆手，“二奎兄弟，话不可这样说。这个法子也不是每个人都适用的，是弟妹人好心善、福大命大造化大，老天爷都格外开恩啊！”

这时的秀枝像梦中刚刚醒来，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她身体虽然虚弱，但脸上已经渐渐有了血色，掩藏不住的病态美。她望了一眼窗外，嘴角弯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弱弱地问了一句，“天亮了？”

二奎眼里泛着泪花，一个劲儿的点着头，“嗯呢，天亮了！太阳就要出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