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5)他为什么打你

再见小玲已是两年后。

那天我刚放寒假不久，妈告诉我小玲回娘家来了，在树林大哥家里。

站在我面前的小玲已经瘦成了一个纸片人，原来长长的麻花辫变成了乱糟糟的短发，原来那张泛着红晕的圆脸变得苍白而尖细，原来那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变得空洞而无神。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呆呆地站在大哥家昏暗的房间里，好像老电影里走出来的童养媳，真的，我都以为自己在做梦。我其实知道她过得不好，即使不打听，我也知道她过得不好，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原来那个乐观倔强的小玲能够变成这样，怎么能够变成这样！？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来，看到我的一瞬间，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大姑，你回来了？”

“嗯。你也回来了？”我赶紧笑着回答。

我们一起坐在炕沿上，我不知道别的说什么，只能说孩子。

“小玲，她叫什么，几个月了？”

听我问孩子，小玲眼里立刻闪烁出光芒来，“大姑，她叫程程，八个月了，你看她长得漂亮吧？我希望她将来能够有个远大前程，向你一样，千万不要和我一样……”小玲的话停住了，她眼里光暗淡了。

“真漂亮！和你小时候一样漂亮。”我赶紧接话。我不是虚夸，面前的这个小精灵真的太漂亮了，粉嘟嘟的小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小嘴巴正吮吸着自己胖嘟嘟的小手，看我夸她居然冲我傻乎乎地笑了。那一瞬间，我的心都被萌化啦。

“小玲，我抱抱她吧！”

“好，她冲你笑呢，她肯定也喜欢大姑。”

“哎吆！”在我接过孩子的时候，碰了小玲胳膊一下，她喊了一声。

“怎么了？”我一惊。

“没，没什么。”小玲赶紧说。

我没有说什么，继续聊着宝宝的吃喝拉撒，聊着家长里短，小玲已经长成了一个标准的农村妈妈，而我还自诩为孩子，无忧无虑地上着大学。

“小敏怎么样？怎么没回来？”小敏是小玲的二妹。

“她高三了，一直在补课。大姑你说她能考上大学吗？”小玲热切地望向我。

“能，她这么用功，肯定能。”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小玲欣慰地笑了。

“小新呢？”我又问。

“他上初中了，比我都高了，和我大一起砍柴火去了，这孩子特懂事，特让我省心。就是我大身体一直不好，哎！也不得闲，我也帮不上他多少。”小玲又叹了口气。

这时候，宝宝睡着了，我和小玲一起把她放在炕上的小垫子上。

无意中我再次碰到小玲的胳膊，她条件反射般吃疼地缩了回去。我一把拉过她的手，撩起她的衣袖，看到了一条伤痕累累的手臂，有新的，也有旧的。我去拉另一只手，她赶紧缩了回去。

“怎么回事儿？是李大刚打的！？他为什么打你？”我简直怒不可遏，“这是新中国，是社会主义社会，这是家庭暴力，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你怎么能甘心做个受气的小媳妇？”我在怒吼。

“大姑，你别把程程吵醒。”小玲赶紧拉着我。

“好，我小点声，你说他为什么打你？”我强忍着泪水。

“哎！我是自作自受！你就甭管我了。”

“不行，你不说，我现在就去找大队干部，找他们家，再不济，我们可以离婚啊！”

“离婚？！”小玲冷冷地笑了，“离婚了，我这么些年的苦就白受了。”小玲的哽咽了，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刚开始结婚他就开始打我，是因为彩礼的事儿。我把自行车，手表都留给了家里，李大刚让我要回来，我当然不肯。我说这是我的彩礼，我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他就说我大卖闺女，我和他吵，他就打我。后来有人告诉了我大，我大和我弟就把东西给他们送回来了，说让我离婚。

当我也觉得没法儿过了，下定决心离婚的时候，忽然发现我怀孕了。我想把孩子打掉，李家听说了，一家子跑到我家来求我大，求我回去。他们说以后绝对对我好，不但把东西送回来了，还给我大买米买面买酒买肉，尤其是那个李大刚，和孙子一样跪地上求我。我大就心软了，劝我回去，毕竟夫妻一场，而且还有了孩子。怎么也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吧！我家这个情况，养着我们娘俩个也很难。后来我就回去了，我怀孕的这一年，他们一家都对我挺好，连李大刚也不怎么跑出去玩儿了，偶尔还能跟他爸地里干活。他妈妈天天念叨着说盼了这么多年，李家终于有后了。你也知道，二刚他媳妇五年前生了个丫头，再没生。我当时就当心万一生了丫头，他们家肯定不高兴。但是他妈一口咬定我怀的肯定是个小子，还让我吃白公鸡，佩戴雄黄，就是把装雄黄的袋子帖在肚脐上，说这两个偏方百试百中。公鸡我是吃了，但是天天佩带那个雄黄袋子，我怕对孩子不好，悄悄扔了。

程程生下来一看是个丫头，李大刚当时就急了，骂我没用，赔钱货。他妈就质问我是不是没带她求的雄黄袋子，我说没有，我怕对孩子不好。李大刚上来就打了我一耳光，说我故意让他们老李家绝后，然后就跑出去耍钱了。

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一天一宿没吃没喝，可是，可是孩子饿啊，她哇哇大哭，开始她奶奶给了点水喝，后来她就不喝水了，就是哭。我舍不得她了，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的啊！她奶奶虽然看我生的闺女生气，但是毕竟是女人，没有太为难我，每天都给我做饭送饭。李大刚每天出去耍钱，饿了才回来，见我们娘俩就生气，稍有不顺拳打脚踢！

我也想等着孩子满月了就离婚，可是大姑，你看看我现在还能离婚吗？小敏马上就要高考，不能分心吧！她必须走出农村，可不能和我一样。小新还小，什么都不懂。我大六十多了，浑身都是病，要是我真的离婚了，还不要了他的老命？再说李大刚那么个人什么事干不出来？还有，程程这么小，也受不得委屈。毕竟她是她们李家的亲骨肉，虽然他们对我不好，但是他们已经接受了程程，尤其她爷爷奶奶喜欢程程喜欢的了不得，什么都舍得给她买。大姑，这几个月我也想明白了，就这么凑合着过吧！人咋活都是一辈子。”小玲开始用手背抹眼泪，那还是那粗糙皴裂的手。

“小玲，在你眼里，别人都受不得委屈，就你自己什么委屈都能受！”我真想打她一巴掌啊！

“大姑，我也没觉得自己多么苦，我现在有吃有喝的。我和李大刚已经分家单过了，我有钱还可以接济一下家里。不就是打几下吗？他打我，我也打他，不吃亏，早晚我要把挨的打还回来。”小玲的脸上掠过一丝凶狠的表情。

“小玲，难道你要这样过一辈子吗？咱们和你大说说，和我妈我爸商量一下怎么办，不能再这样了！”

“大姑，你别管我了，你要是和我大说了，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找你算帐。再说，我也没打算这样一辈子，等小敏上班了，我就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了。”

“可是，现在你怎么过？”

“现在，现在我挺好的，有吃有穿有钱花，而且我还有程程。”

这时候，程程醒了，踢蹬着小腿，闭着眼睛哇哇大哭，小玲温柔地抱起她，撩开衣服，开始喂奶。

我不忍心地看到她胸脯上也有隐隐的伤痕！晕头晕脑地站起来，我准备离开了。哎！什么法律法规，什么男女平等，什么公平正义，这些年我在书本里学到的知识在小玲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幼稚讽刺！小玲，我该怎么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