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来到的两年后,国民党和共产党陆续经过这里。他们让老广元扛起枪来保家卫国。老广元只是笑了笑,没答应。而石开却跟着国民党走了。
石开冲着老广元喊:“我走啦,老头儿”。石开说完就跟着军队走了。老广元只是看着石开远去,什么也没说。石开走的时候把灶台上的大锅揭了下来,扛在身上。石开就是这么扛着一口大锅走的。他养的那条狗想跟着他,却被他一个石子砸了回来。
人们都说没事。虽然石开还不到十七岁,但是他壮得像头牛,臂膀宽着呢。虽然他饭量大,但他不是还背着一口锅的么,饿不着。
老广元的妻子那个时候正在做饭,听闻儿子要走,对改英说:“走就走吧,不用管他。你哥哥呀,死不了,”
石开再回来的时候是国共内战。
那一次他们被共军围在了山坳里,士兵打完了打班长,班长打完了打排长,排长打完了连长又上,连长都死了营长又让副营长去。然而副营长是石开。石开突然骂了一句“去你奶奶的”,就一抢把营长撂倒了。
石开跑到那些尸堆里,搬开几个士兵的尸体,从那几具尸体下面扛了一口最大的锅走了。他走的时候还不忘拿走营长的烟斗。后来一个年轻的共军看见他,去追。那个士兵冲他开了几枪,却总是打中那口锅。最后石开被追得不耐烦了,捡起石子就照那个士兵的脑门砸去。那个年轻的士兵吓坏了,没敢再跟上来。
多少年后,改英在和石开谈天时问他那些年去了哪里,怎么活下来的。石开总是随口一说:“有个锅呢,怕什么,谁能炸死我?日本人那些小兔崽子,见到我,个个吓尿了。”石开的妻子偷偷告诉改英,他的哥哥扛着锅走后,军队里就有人盯上了那口锅,非要跟他抢。石开抡起拳头就把他打死了。打死那个人后石开还是骂骂咧咧的,说要炖了他。从那里经过的营长听闻这件事,便赶了过来。营长冲着死去的人开了一枪,就宣布石开是副营长了,但是不让他扛那口锅了。
石开回来的时候把那口锅扔在了灶台上。其实他带走家里的大锅后不久,家里就又重安了一台。但是石开硬生生地把新安的锅揭开,又放进了刚带回来的。那口锅上的底部还沾着血迹,但是石开并不在意。
然后,石开把带回来的烟斗扔给老广元:“老头儿,给你捡了个烟斗。”之后便回屋睡觉了。老广元其实一直在院子里看着石开的一举一动,但就是不说话。
石开魁梧得像只熊,改英的腰也不及他一个肩膀宽。他吃起饭来一锅的菜都不够,所以改英每次都得做两顿饭。村里的人都说他是饿死鬼托的胎,吃不饱的。
春萍和他的父亲来村里兜售东西时恰逢夏天。石开光着膀子从地里回来,看见春萍后便像只猴子一样转来转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回到家,在屋里待了好长时间,突然出来,对老广元喊:“老头,咱是不是缺把铲子,我去买把铲子。”然而到了春萍父亲的摊子面前他憋了好长时间也没说出一句话。春萍以为石开没听懂自己的话,也着急地问来问去。最后石开又转身走了。
第二天石开又去买铲子,还是一句话没说出来,铲子也没买到。第三天第四天还是这样。后来听说春萍和她父亲要走了,去下一个村子,便又跑去买铲子。然而当春萍又问他好多话,他依旧什么也说不出来,春萍打算放弃时,石开突然揽起春萍扛在肩上就往家跑。春萍又急又气,在石开肩上踢来踢去,捶打着石开的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第二天是春萍的父亲一个人赶着骡子走的,他要在麦子收割完之前赶到下一个村子。
那是麦子收割了好几茬后的一天,寨子里出现了两个人,他们带了很多衣服来。他们说是要找一个蓄着长胡子,会变成青苔的人。癞疤头拦下他们,说:“那个老头儿我认识,叫老广元。”那两个人便让癞疤头带他们去找老广元。癞疤头说不行,得给他几件衣服。其中一个人便取了一件衣服给他。他接过来,又去抢了一件花花绿绿的裤子,全穿在了身上。
那两个人找到了老广元,说要给他送衣服,问他喜欢哪一件。
老广元说,不喜欢,一件都不喜欢,然后就又抽起了烟。
然而那两个人说不行,老广元必须得选一件。老广元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却一直纠缠,硬要塞给他。老广元只是抽着烟,就是不说话。最后石开听得不耐烦了,拿着木棍从屋里赶了出来,敲那两个人的腿,追着打,把那两个人吓跑了。
那两个人的衣服撒了一地,癞疤头路过的时候又捡走了几件。癞疤头冲老广元笑了笑,老广元没有理会。癞疤头便捡起一个石子砸老广元,又飞速地跑回家了。然而老广元只是叹息,摇了摇头。
癞疤头回到家后把多余的衣服给他家养的那只狗垫了窝。那只狗拼了命地不要,癞疤头刚把衣服垫好,那只狗又把它们叼了出来。癞疤头生气了,就打那只狗。
那一夜狗没有卧在家里,然而癞疤头却睡得很香。以至于第二天中午,人们没看到癞疤头醒来。
癞疤头死了,而那些衣服紧紧地裹在他身上,怎么也解不下来。老广元说,那些衣服是寿衣,解不下来的。
晚些时候,那两个送衣服的又来了,人们都不敢阻拦他们。他们用席子将癞疤头卷起来,要将他带走。然而他们刚走出门,石开却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拿着棍子要打死他们,敲断了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腿。那两个人惨叫着逃走了,石开在后面追。
等石开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躺在床上倒头就睡。老广元望着儿子,只是叹气,烟头敲来敲去。最后是石开破口大骂:“老头子烦不烦,敲什么敲?!”老广元才摇着头出去。
再后来共产党又来了,他们把镇子上的一个有钱人枪毙了。石开赶了老远的路跑到那个有钱人家里,发现里面的东西都被抢光了,只剩下一口棺材。那口棺材是上好的松木做的,有千百斤重。共产党来之前人们都是在年轻的时候为自己准备好棺材,死了就躺进去。但共产党来后,他们不提倡这种陋习,人们便没动那口棺材。石开见没东西可拿,只得扛着那口棺材走了。
石开就是那样扛着一口棺材走的,就像他当年背着一口锅一样,只不过棺材比那口锅重了好多。街上的行人看着他都惊呆了。他扛着棺材走到一个包子铺前,端着两笼包子走了。卖包子的只是看着他,张大着嘴巴,也没提钱的事,或许是忘了。石开边走边吃,一路上他一下也没停下休息。他把棺材扛到家里,横在院子里就进屋睡着了。
后来共产党找到他,说他力大无穷,可以到朝鲜打美国佬,然后拿出地图告诉他朝鲜在哪。石开听了好久,问他们他的村子在哪。共产党解释了好长时间也没说清楚村子在哪。他们说村子太小,没法画出来,在这张地图上找不到。石开便不再理他们,躺下去又睡着了。
石开有了孩子便搬了出去,住在了村西口。改英还在跟老广元以及广元的妻子住在一起,即便结婚了也是。
当他们老了,时间便过得飞快,他们也越来越蹒跚,长得也越来越相似。最终,他们的儿女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儿女们总是将他们搞错,而他们也不告诉儿女们。改英为了区分他们,在老广元的辫子上系了一个红绳,而老广元的妻子在夜里又偷偷把红绳系在了自己辫子上。老广元知道也不说什么。他们很少说话,要说也说同样的话,他们像是融为一体了,但是却有两个身体。把他们搞错很多次后,儿女们也烦了,便索性都叫他们一个称呼,都叫“阿爸”。
有一次,他们抱小外孙一起去洗澡,小孙孙回来问改英:“姥姥和姥爷为什么都没有小鸡鸡,也没有奶子?”改英拍了拍儿子,什么也没说。
最终的最终,老广元的妻子死了,老广元就安静了下来,一直不说话。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候一关就是一个星期。改英叫他出来吃饭,他也不回答。
他最后一次出来是在夏天。他出来走一圈,望了望改英,摸了摸小孙孙的脸,就又背着手进了屋。改英清楚地记得那一刻,老广元弯着腰,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挪进屋里。多少年后,改英向自己的儿女讲述那一刻时,说老广元的房间黑洞洞的,老广元像是走进了一个黑色的深渊。她觉得老广元再也不会出来,即使出来,也肯定是很多年以后了。
老广元将房门反锁,谁也进不去。一个星期后,小孙孙见老广元还不出来,便去问改英。改英将儿子拢向腿边,说:“没什么。”便又低头缝起衣服。
再后来几个月是石开说他家的锅坏了,来借口锅。石开突然想到老广元,他想到老广元已经几个月没出来了。石开怕他死在家里发愁腐烂,便撞开门,却怎么也找不到老广元。之后石开便跑到厨房,把锅揭下来扛走了。
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见过老广元。
之后的之后是六零年。突然有一天石开发现他压根吃不饱。尽管大家给了他很多粮食但他还是吃不饱。他的肚子每天都在叫,即使用根麻绳勒紧肚子也是。他想要吃更多的东西,但是那个年代大家都没有东西吃。春萍便把自己的粮食偷偷放在他碗里。石开发现了,坚决一点东西都不吃了。他突然想到年轻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说他是饿死鬼托胎的。他一点都不喜欢饿死鬼,他不希望别人说他是饿死鬼。
他在夜里偷偷挖开以前埋在屋后的枪,在院子里自杀了。
春萍在夜里惊醒,抱着石开的尸体,边哭边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胆小鬼,胆小鬼!”
石开死后眼睛还盯着脑袋旁的血滩。那滩血一直向前流去,跨过门槛,在村里的街道上流了一圈,最后又进了老广元的院子,经过改英的脚下,流到老广元消失的房间,停了下来。
石开的儿子找了几个人费了好大劲把石开的尸体抬进了横在院子里的那口棺材。那个时候人们都饿得没有力气,腰都直不起来。出殡时,石开的儿子找来全村的年轻人,凑够了十五个,去抬那口棺材。人们发现抬到半路便再也抬不动了。人们饿得两眼发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有力气抬棺材。最后实在没办法,人们把棺材放在半路便回去了。过了几天,人们发现春萍不见了。有人说那天夜里春萍打开棺材跳了进去。石开的儿子找来人要打开那口棺材,结果那口棺材就像水泥浇筑的一样,融为一体了,连开口都找不到。
来年春天,共产党把粮食运来了,人们才把那口棺材埋掉。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要搞一次人口普查,那几个年轻的共产党走了好长时间,却发现根本找不到这个画在草图上的村子。这个村子就像不存在一样。
……
“我走啦,老头儿!”
“老头儿,给你捡了个烟斗!”
“你哥哥呀,死不了。”
“去你奶奶的!”
“不喜欢,一件都不喜欢。”
“我就知道!”
“日本人那些兔崽子!”
“胆小鬼,胆小鬼!”
……
人们都说他们是一群无界之民,不属于日本人,不属于国民党,也不属于共产党。而他们确实真实存在过,即使那一次人口普查也没能留下他们的痕迹。
无界之民,无界之民……
无界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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