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小巷深处。
没有陈升的老姑娘,缝着绣花鞋,没有金庸的俏美人,弹琴候知音,也没有王安忆的老克勒,一步一响亮,如纤尘不染的油头一般响亮地,潇洒高标地走过来。
毕竟,这不是一个流行传奇的红尘,只有懵懵懂懂,庸庸碌碌的众生。
毕竟,这只是一个流行失忆的世界,所以上个世纪的繁华,终究被吞没。
甚至是昨天,昨天也只是一念之间,浮生的匆匆一瞥,昨天我曾心动过,或许,但我已忘却。
在人迹罕至的深巷里,看见一个年轻的藏族青年,弯腰在一爿小店里,一丝不苟地裁减着布料,静悄悄地,做着哈达。
剪刀的每一下运作,布料的每一寸撕裂,我默默地见证,默默地欣赏,知道他心里有尺寸,有方圆,所以不会担忧他会因此生出意外。
我浏览着小店里的布置,是普通平凡的样子,金黄色,大红色,墨绿色等等颜色的哈达,纷纭夺目,我挑了一袭白色,白色,给人原始的感觉,返璞归真,那一点真,那一点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错觉,上面印着精致的花纹,只是无法获悉里面的深沉意蕴。
曾经在哲蚌寺,在树林里的狭窄小道,在屋顶上,在风中,我都看见过这样的白,而这一刻,它就在我手上。
选好以后,知会那个低首做手工的人,他抬起头,一张一如他的小店般平凡普通的藏族青年的脸。
但是他一心一意,不知今夕是何年般地,在这样一个寂寞的所在,勤勤恳恳地做一件事的样子,深深打动我。
像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像是一个经得起推敲的灵魂,像汪涵小说里,那些精神生活丰盈的手工艺人们。
或许在寻常人的眼中,他们生活清贫,孤独愁苦,但是在他们的心里,因为拥有切切实实,诚诚恳恳做一件事的缘分,所以他们感到无限自在,悦乐自由。
你知道,有些人会因为拥有一座海边的房子而欢喜无限,而有些人,即便只是一阵清晨温柔翻涌的波浪声,也足以叫他感恩生命,期待新生。
所有这样的人,都让我发自内心地肃然起敬。
都让我感到,原来世界并非一如既往地喧嚣浮躁,总还有那么一些人,愿意守住内心的一方净土,像是等待一枝莲花的盛放。
像只有在梦里,只有在书里,只有在寻觅净土的朝圣者心里才会开放的「空谷幽兰」——
这是美国人比尔波特的一本书,从前读它的时候,感到一种心灵醉人的安宁,跟随着他的脚步,行走在苍茫无垠崇山峻岭间,是寻找到隐士的信仰支撑着他,是渴望追寻一个结果的欲望支撑着我,仿佛自己的灵魂也在接受荡涤。
每个人来到尘世间,都是带着各自的使命,去寻找某种东西——
在柏拉图的书中,曾有过这样的记载,在远古时期,生活着一种原始人,他们都是浑圆的球体,男女共生,强大无比,没有缺陷,众神之王宙斯恐惧这样的人类会对自己的地位构成威胁,于是将原始人从中间劈开,从此男是男,女是女,惶恐错乱,四处叫嚣,寂寞生长,疯狂寻找。
寻找到曾经与自己血肉交融,和谐共生的另一半就是每一个人的使命。
但是这样的说法,在现实的光怪陆离面前,终究片面狭隘了些。
因为你知道,有些人来到红尘,并非一定得靠着寻情觅爱活着,那诚然是一种美妙的能量,却并非完全无可或缺。
那是一种境界,却无法囊括所有。
有些人寻找纯粹洗练的爱,有些人寻找源源不断的钱,有些人寻找某种能够让自己心平气和,不畏生死的宗教。
也有些人,寻觅的某种东西,不可触可感,不有声有色,它只是一种信念——一种生命具有的别样可能的信念。
比尔波特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境界,澄明空透,那是和喧嚣浮华,和奢望纵欲泾渭分明的存在。
不知道如果比尔波特来写西藏,会是怎样一种情调。他是一个拥有精神信仰,跋涉在自然天地间的曼妙的灵魂。
也许我们心里,都有一座无人问津,也不愿被人侵扰的园地,只是有些人守候到了花开,而有些人,只是从一而终的苍白贫瘠。
那一刻,我指的是看见那个做哈达的年轻人的那一刻,我的心里,仿佛见证一朵花开,我的鼻端,仿佛闻到花香。
我没有拿出手机,拍下那幅画面,总觉得那样,太过唐突了些。
就像我没有,拍下安安静静看《论语》的妇人,她手上的饱经沧桑的银镯子,她微微垂下,但是眉目深沉的眼睛。
就像我没有,拍下日落时分,坐在拉萨街头,额首被光阴犁开一道道深沟的老妇人,一边摇晃着转经筒,一边投注在通往心灵深处某个神秘地方的,那奇异的浑浊,却又隔世的清明的眼神。
就像我没有拍下,巍峨的寺庙里,那个年轻女子清脆悠扬,引吭高歌的神采。
就像我没有拍下,某个暮色笼罩大昭寺的神圣温柔时分,从我身边一步一匍匐过一个藏族妇女,而我猝不及防地,眼角溢出泪珠的画面。
就像我没有录下,深夜时分,山脚寺庙里如波涛海浪的,厚重笃定的众僧的念经声。
尘世间的有些风景,你只需要敞开心扉,静谧感受,你只需要记住面对面时候,那一瞬间掠过的,温润沉静感觉。
因为转瞬即逝,无法守恒,因为再度邂逅,不知何世,即使保留,也只是躯壳,而它的灵魂,已经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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