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景菲的相识并非偶然。
那时候新生军训刚结束,来自天南海北的同学们就合计去学校附近的夜市“互相了解一下”。
说是互相了解,其实并没有实质内容,自我介绍还没结束已经喝成一片,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我们胡诌着一些道听途说的酒场规矩,开怀豪饮,来者不拒,在一番东北规矩、湖南规矩、山东规矩的轮番轰炸下,我毫无悬念,壮烈牺牲,不知与谁搀扶回到宿舍,趴在床上捂着胃直哼哼。
就在这时,有人踹开宿舍门扯着鸭嗓冲我嚷嚷:“老秦,有老乡找你,是个女的。”
我当即一愣,不禁疑惑,我是本地学生啊,若攀老乡,估计半个学校都是我的老乡。来不及思考,随着兄弟们的打趣与推搡,我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下了楼。
毕竟……找来的……是个女老乡。
我走的一脚深一脚浅,果然,模糊有个人影守在宿舍楼门口,穿着一身黑T恤,黑裤子,还散着一挂黑头发,从头到脚散发着哀怨,配着一对白花花的膀子和一张白花花的脸,暗夜里白的发光,白的诡异,不禁让我联想:月隐星稀之日,总有狐仙美人悄然盯上俊俏书生……
“老乡,你好!”美人彬彬有礼的伸出手。
我一听声音挺甜,顺势瞟了一眼,嗯,手也特白,像段净藕。
“你……我……一等……”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前飞扑几步,“嗷”的一声,酒意翻涌,吐了个翻江倒海,一塌糊涂。
那一刻,我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片刻,我感到有一股轻巧的力量在背后有节奏的拍着,我用余光看去,发现依旧是刚才那个自称老乡的女孩。
“呃……我长的吓人嘛,一眼就把你看吐了。”女孩儿故作轻松,可惜我笑不出来,少年意气的妄尊自大,我开始把方才尴尬的一幕迁怒在女孩身上,反正生无可恋,干脆一副破罐子破摔赖皮模样,从鼻子里哼出一句:“你谁呀你?”
“我叫景菲。”女孩倒是不羞不恼,继续说:“我知道你叫秦岭,画画特别好。”我不禁大喜,原来这个世界上尚有不看颜值,只爱才华的姑娘,心中又燃起一丝曙光。
“明天学校社团就要招新了,我希望你报宣传部,我们宣传部需要你这样的绘画人才。”
不设防被恭维的我突然产生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当场大义凛然地猛击一掌:“就这么定了!”
“那一言为定!”女孩递来一瓶矿泉水,我苦着一张脸,大着舌头表示还想继续呕吐,她就自顾自将水喝了个一干二净,转身便要离开。
我突然想去什么,忙截住她:“哎,老乡等等,你叫什么来着?景菲是吧,你家是本市的还是临市的?”
“嗨呀,我老家乌鲁木齐的。”景菲留下一串咯咯的笑,消失在夜色里。
夜又恢复平静了,刚才与女生景菲的相识似乎才是我酒后的幻境,不真切的还真有几分《聊斋志异》的味道。
2.
第二天,伴着宿醉和犹疑我径直走进了宣传部前签下“卖身契”,接待我的除了景菲,还有一位学长,长得脑袋大脖子粗,实在不忍赘述。后来我才知道他才是宣传部的一把手,景菲是副社长而已,还有,社长和景菲才是真老乡。
“秦岭啊,我们宣传部的角色还是举足轻重的,”社长的两片厚嘴唇上下翻飞:“以后你就是咱们宣传部的艺术总监,负责画画宣传栏,设计活动海报什么的,比如迎国庆的主题海报马上就可以着手准备一下了。”
社长转过身,有意无意拉起景菲的手:“菲菲,真有你的,还真就把油画系第一名拉进咱们社团了,今年宣传部的成绩肯定一鸣惊人。”
景菲讪讪地把手抽出来,只招呼我:“秦岭,我带你去认识认识其他同学。”
我看这宣传部门可罗雀的光景,便知道我这总监无人可监,果真,后来景菲又给我介绍了一些散兵游勇如今都已面目模糊了。
散会后,我和景菲一前一后走在学校的林荫小路上,景菲像教育小孩子一样:“秦岭,刚才你冷着脸不说话,大家会以为你不好接触的。”
我同样冷着脸,还是不说话,同样也不理景菲。
景菲加快了脚步,追到我前面,一个转身,无比真诚的对我说:“宣传部还是很有潜力的,能认识更多朋友,作品可以参加比赛,得奖的话综合成绩会加分还能申请奖学金……”景菲飘起的长发扫到了我的肩膀,无比真诚的时候,景菲的睫毛也会随着语速高频抖动,看起来样子还蛮可爱的。
“我不大懂这些,更不在乎。”我突然不再介怀景菲把我“骗”进宣传部,可是就想装作生气,看看人情练达的景菲也有局促的时候。
“那你进社团干吗?”景菲有些泄气。
“因为……姑娘 漂亮!”我指着她,始料不及,扯着嗓门生嚎起来:
“姑娘姑娘 你漂亮漂亮 警察警察 你拿着手枪
你说要汽车你说要洋房我不能偷也不能抢
我只有一张吱吱嘎嘎的床我骑着单车带你去看夕阳”
来来往往的人有被吓到踉跄的,也有拍手叫好的,我仰着脸哈哈的笑,景菲低着头咯咯的笑,那一刻黄昏正好,而景菲恰好是我喜欢的样子。
笑够了的景菲推着我往学校外面走,我问:“你干吗?”
她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快十一了,我们要出迎国庆的海报。”
“所以呢?”
“所以咱们去挑一些排笔和广告色,一鼓作气,争取今天晚上出几板样稿啊。”
“大姐,你是属古董的吗?不知道有种东西叫绘图软件吗?”
景菲一愣,我心一凉,宣传部果然是一草台班子,乌合之众。转念又想,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都能烽火戏诸侯呢,我填了宣传部的坑又算的了什么,权当俯首甘为孺子牛。
后来,我带景菲去了一间影艺馆,自作主张挑了《大话西游》来看。
看电影的时候,景菲不知不觉睡着了,景菲在孙悟空看见心爱的人和至尊宝抱在一起时醒来时,景菲迷迷蒙蒙的说:“秦岭,你才是属古董的,找那么老的电影来播。”景菲扑闪着睫毛说:“秦岭,这不是喜剧片吗,你怎么哭了?”
3.
自从教会了景菲绘图软件,景菲的时间充裕起来,了解到景菲读了一年书,却从未尝过本地的特色吃食,我痛心疾首,决心替她补上这一课。
我们在深巷小馆里大碗大盏的嚼腊牛肉,在钟楼吃一边甄糕一边听流浪歌手唱歌,景菲蹲在五路口街边小馆“吸溜吸溜”吃裤带面时形象全无。
麻什、凉皮、夹馍、臊子面、油泼辣子、桂花稠酒……
景菲最爱的是油茶,学校附近的早集的那一家。
一位老大爷守着一只大铜壶,天不亮,油茶就已经在铜壶里咕嘟起来,大爷有两儿一女,熬了一辈子油茶,供出三个博士,事迹流传了许多年,附近的居民都喜欢打一碗油茶给自己的儿孙,盼望沾沾运气,来往食客络绎不绝,景菲也总不厌其烦的跑来排队。
“那三个博士如今在哪?”景菲问
“出国啦,都在国外。”我瑟缩着回答。
“两个在加拿大,还有一个在新加坡。”大爷一边舀油茶,一边补充,白腾腾的雾气从白腾腾的胡子前涌出来,时间过的很快,已经是冬天了。
期间,我和景菲搭档的作品获过几次奖,景菲作为代表频频去学校本部领奖,宣传部士气大振,有人与我打揷:“秦岭和景菲一起时,干劲儿足的像头牛!”
我只嘿嘿笑,从不辩驳,实事求是嘛,不仅外人,连我自己都觉得我马上就要跟景菲好了。唯一的忌惮是社长,他借老乡的由头和景菲走的很近,在我绞尽脑汁想杀他个片甲不留的时候,社长却回乡了。社长学机电一体化,进入实习期,实操不合格,竟没有一家公司愿意接收他。
散伙饭上,社长烂醉如泥,一会儿拉着景菲说要回乌鲁木齐买房置地等她毕业,一会儿又独自抱头痛哭流涕。
与我同届的小姑娘和景菲咬耳朵:“社长不是学生会干部嘛,连实习单位都不好找?”
景菲说:“当你面对洪水猛兽时,总不能说我在幼儿园得过小红花。”
4.
我和景菲的亲密关系被寒假阻断,期间,她只用短信和道过一句新年快乐。
新学期伊始,宣传部例会,社长不在,景菲也不在,有同学告诉我,景菲被借调去了学校团委,他说:“秦岭,新一届宣传部社长非你莫属。”
于是,我离开了宣传部。
后来,我谈起了恋爱,同系的一个女孩子,她有耐心和我通宵画一版色卡,会在电影落幕时恰到好处的接吻,时常嘱咐我啤酒喝多了伤脾胃,我们一起在校园里慢悠悠散步,这种感觉还不算坏。
社长总给景菲寄土特产,远在家乡的他还不知道景菲已经离开宣传部,同学们总找不到景菲,只好转投给我,因为我同她关系最好,我与景菲匆匆见过几面,她依旧活力四射,面目新鲜,忙起来像拧了发条的陀螺,后来,部长不再寄东寄西,我与景菲就靠着手机维持着友谊,有一天,景菲告诉我她也恋爱了。
我一字一句把话听完,心脏酸了一把而后沉了下去,妈的,这感觉有点儿像失恋。
我恹恹了数日,终于忍不住在喝酒的时候向哥们儿一吐为快。哥们儿满脸怜悯的看着我,我才知道,景菲谈恋爱的事情早已在坊间传成旧闻。
哥们说,景菲谈恋爱之所以传的满城风雨,无非因为景菲的男友大她十几岁,是电视台派去学校本部进修的一个中层领导,恰好景菲读的是播音主持专业,一切就变得暧昧起来。
没想到,我与中层很快就见面了,那天我刚打完球,路过学校停车场,看见景菲从一辆小车里钻出来,我扭过头去装作看不见,却听见有人喊:“秦岭!秦岭!”景菲在远处冲我招手,我抱着球一路小跑去。
景菲说:“来,我给你介绍邱梦实。”
邱梦实就是那个中层,他正从车里下来,同我握手,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没有谢顶也没有发福,穿的休闲装是景菲的品味,看起来不算老。
和邱梦实握手的一瞬间,我忍不住去猜测他的身份,究竟是未婚还是已婚,抑或离异丧偶。
“学弟也喜欢打篮球?”中层声音温文尔雅“我在单位,也是篮球队的。”
我没料到开场白会是这样,呆头呆脑的问他:“打一场?”
中层礼貌的拒绝了我,说:“今天穿的不是很方便。”
我当然不想同他打球。
5.
我都记不清多久没和景菲通过电话了,景菲主动打来电话给我:“秦岭,来找我吧,我不高兴。”
我在天桥上找到景菲,初夏时节的挤满了练摊的商贩,来来往往很是喧嚣。景菲扯着嗓子喊:“秦岭,我失恋啦。”我并没有太多惊奇,景菲低声说:“可是,我很爱他。”
邱梦实要结婚了,和他的前女友,这是他们第二遭谈婚论嫁,邱梦实第一次求婚时,前女友执意要去圣地亚哥读博,双方家长闹得很不愉快,遂分手。
前女友在异国他乡用知识的力量将自己武装的无坚不摧,却也渐感寥落,一通越洋电话的试探竟勾起前尘往事如天雷动地火。
“邱梦实说,景菲你很年轻,会有更好的机会”景菲咬着后槽牙:“我知道他很内疚,可是,年轻就他妈的活该被欺负吗?”
景菲突然向外探出半个身子,我警觉的伸手拉她,景菲不耐烦的甩开我,掏出了两枚戒指,一枚碎钻的,一枚翡翠的,景菲奋力掷出去,吼道:“王八蛋!捡着的,有福了。”
景菲说:“秦岭,唱歌儿!”
我扯着嗓子,像当年一样:
“这个冬天雪还不下
站在路上眼睛不眨
我的心跳还很温柔
你表扬我说今天还很听话
我的衣服有些大了
你说我看起来挺嘎
我知道我站在人群里
挺傻”
第二天,景菲去了武汉,去电视台实习,她时常抱怨武汉的冬天阴冷的令人发指,穿多少条秋裤都无济于事,有一次,她托我寄些正宗的腊牛肉,我问她:“那你还要不要油茶?”景菲说腊牛肉要送给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她无意中了解到老领导是西安人。
我说:“景菲,你真贼。”
6.
一年后,景菲从武汉回来,给我女朋友带了一对耳环当礼物,我有些尴尬的说,我们刚分手。
我和女朋友算和平分手,因为她作为交换生去了日本。
景菲喃喃自语:“蛮厉害嘛!”又安慰我:“你也厉害,画画特好。”
我欲言又止,想想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干涸的颜料和掉毛的画笔有气无力的笑笑。
时间像又像倒回了刚上学时的光景,我拉着景菲除了逛——吃——逛——吃无所事事,这段时光很短暂,景菲又忙的不见踪影,她的眼睛依旧又大又亮,她说想去北京闯一闯,而我,也要去实习了。
我打算利用实习期去学墙绘和涂鸦,兄弟将我送上北上的列车,大家在高铁站前合影留念,我看着照片,说:“重新照一张吧,这张神情悲壮的像狼牙山五壮士。”
兄弟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两个女朋友都被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抢去了,你心里不好受。”
我只有一个前女友,那另一个?
景菲!
原来,期进毕业,景菲得到了一个赴美留学的奖学金名额,朋友叙述的简明扼要,仿佛是那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景菲去了哪个城市?圣地亚哥吗?”我一闪念,急切追问。
朋友白了我一眼说:“我们哪儿知道。”
终究留不住她,我像被焦雷劈了一遭,心里不断重复:或许我和景菲的关系就此句号了,我会怀念她。
7.
很多年后,我终于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里混上了艺术总监,每天严格控制碳水化合物摄入,我依然保持着学生时代的瘦骨嶙峋,为了符合艺术总监的气质,还蓄起了长发,却发现依旧无人可监,经常累的半死。
我现在的女朋友是韩国留学生,五道口买炸鸡认识的,中文名字叫珊,珊中文讲的很差,英文讲的更差,但是很奇怪,我们之间交流起来却如春风化雨,轻松自在。
有一天,我在厨房切洋葱,珊叫起来:“秦岭,你快来看!是你家乡的食物!”我跑去客厅,电视里果然是一碗羊肉泡馍,美食节目用特写镜头把它拍的流光溢彩,画面突然切换中景,两位主持人谈笑风生正准备试吃。
我怔住,女主持似曾相识的音容笑貌,略施粉黛,很白,白的发光。
是景菲!我匆匆瞥了一眼,主持人的名字变成了“竺知非”。
主持人尝了一口羊肉泡馍“嗯”了一声把美味表现的相当做作,随后,她讲:“读书时,就常和朋友来这家店吃泡馍,一辈子也忘不了。”
身边的珊递来一张纸巾,问:“秦岭是你想家了吗?”我摸摸珊柔软的长发,揉了揉眼睛,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几段相遇又几次离别拼凑起了岁月,有些人是拿来生活的,有些人是拿来成长的,有些人注定是拿来怀念的。
就像,景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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