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的枝丫上开出一朵淡黄色的小花来,可那是一棵杏树呀。
她一路小跑,向那棵杏树上的小黄花飞奔而去,跑近才发现那是一只蝴蝶。
受惊的蝴蝶振动翅膀,缓缓飞下来落在地面的青砖缝里。她不敢出声,悄悄蹲下去向那只蝴蝶慢慢挪进,在靠它一尺远的地方停下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
“在干什么?”同事问道。
“一只蝴蝶!”她兴冲冲地指给她看。
“真的!”同事说着也蹲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又来一个同事。
“一只蝴蝶。”她指着蝴蝶说道。
“哎呀,还挺好看。”
身后陆陆续续传来脚步声,每个人都对他们异常的动作询问一番,发现只是一只蝴蝶后都离开了。
他们注视着那只蝴蝶,它有时扑闪一下翅膀,大多时候像个标本。身旁又有人蹲了下来。
“冬天的蝴蝶,不常见啊。”
大家惊喜地扭头望向他,很高兴又有人注意到这只蝴蝶。
他们刚从体检中心出来,为了早上的体检,大家没有吃早餐,体检人又多,一个个寸步不离地排队,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三三两两向饭店走去。
同事开始打电话催促,那只蝴蝶也飞走了。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接到体检中心的电话离开了,自那天起,他再没有来上班。
他的妻子来办公室帮他收拾物品,他站在一盆绿萝前,带着朦胧的笑容望向沉默的他们。
她站在最远的地方,想起他曾经问自己有没有什么梦想,记得她当时回答说希望能在三十岁之前退休!他说这种不是。
当时的他增项刚过,证书在手,独立管理一个项目,薪酬翻倍,像极了扬帆出海的水手,眺望着海平面上升起的旭阳,霞光似锦,神采飞扬!
坐他对面的同事垂首抚摸着手里音乐盒上的小鸟,小鸟的头歪着,没有生气,音乐盒早已坏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一切收拾完后,妻子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进电梯的时候他环视一周,挥手离开。此时的他,像是活在镜子里的人,撑着船桨,湖水凝碧,倒映着他青色的身影,独自驶向那没有归来的去处。他们伫立在镜外,无声地呼喊,像极了一场默剧,语言从没有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过。
第二年冬天他回来了。大家都不知道他回来,那天上班,他就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浇一盆从家里带来的开粉色小花的绿植。
“你回来了?”对面的同事温和地打招呼。
“回来了。”他说,脸上又洋溢着曾经霞光似锦的笑容。
手里没有项目,工作也不多,大多时候他都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来来往往的同事微笑,偶尔说上一两句话,话语温和而简短。
那日心情好,她在他们办公室一起说笑。
“我们说太多了,你是不是有点累了?”对面的同事忽然问道。
他一愣,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累。”良久,他说道。
来年开春,大家一起出去踏青。
燕草碧丝,杏花缤纷,落在他的肩膀上,与那杏花融为了一体,他是那纷纷扬扬落入泥土的杏花,而杏花亦是他。
远处的欢闹,遗忘了此处的静谧。
“今年的杏花开得不错,没有春雪,好多年没有看到这么纷繁的杏花了。”她站在他身后说道。
他回头笑盈盈地看了一眼这个上班不久的小姑娘,热情、单纯而美好,心思像小孩,细腻又敏感,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感受。
“往年杏花开得时候总有春雪,今年竟然没有,夏天估计能结好多果子。”他回答。
“你闻到空气中杏花的味道了吗?”她闭上眼使劲嗅嗅。
“嗯,闻到了杏花的苦味。”
她一愣,细细闻了闻,发现真有一丝苦味,不禁侧头望向他,他是喜欢杏花的苦味?还是比起他内心的苦来,杏花微不足道的苦更容易承受?
“复查还好吗?”身后来了一个同事。
“挺好的。”他脸上又带上了那种朦胧的笑容。
杏林里的热闹像极了绽满枝头的杏花,沉甸甸、闹哄哄,他走在后面,看这灰白的世界一点点染上色彩,先是杏花,到枝干,到衣裙,再到蓝天……
挺好的,他想,会好的,他希望。
晴朗的夏日夜晚,人们吃过饭在楼下陪孩子玩耍。他拎了一袋苹果走到广场的椅子上坐下。
广场旁边有个沙坑,里面有好多小孩,大人们站在旁边的丁香树下,一边聊天,一边盯着沙坑里孩子的动向。广场里没有人,应该说,大家都不喜欢坐在广场的椅子上沉思、聊天。那个广场靠近路边,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往这边瞧上一眼,没有人喜欢别人平白无故的注视。
她很早就看到他了。
他坐到椅子上,拿出一个苹果来慢慢啃。手机向前举着,似乎在视频。不一会儿电话挂了,手里的苹果还没有吃完,他抬头望着挂在天上的半月。
蓝银色的月光披在他身上,像在亲吻他的内心。可月亮是没有心的啊,这貌似安慰的招惹让他更是贪恋,月光、晚风、人声,慢慢在消亡,他知道。
她还是坐了过去。
“屋子里太热了。”她跟往常一样说道。
“夏天都热,你要吃苹果吗?”说着递给她一个苹果。
“谢谢。”
手机响了,是他的。
“我儿子打的,让我明天回去给他带烧鸡。”他挂了电话,眼神朦胧。
“刚好啊,这个月工资刚发。”
他没有答话,扭头看向沙坑,她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的儿子今年才上小学,他还太小,再加上父母的刻意隐瞒,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发生了什么。
“工资,我得给父母留一些了。”他说道,低头看着手里已经氧化的苹果。“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给过他们经济上的帮助,以前想着我还年轻,总想等自己的小家有了起色后再孝顺他们,可是现在不行了,之前的薪资都给了妻儿,如果不留一些给他们,他们以后可怎么生活啊。”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复查不是挺好的嘛。”她笑着说道,咬了一口苹果,又酸又苦!
“挺好的。”他回答,也咬了一口苹果。“我父母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说是吃苹果对我的病有好处,每次视频都会叮嘱我吃苹果,他们知道我不爱吃苹果,但还是坚持说。其实我都差不多忘了自己是一个病人,可他们的提醒和照顾总会让我想起我是一个病人,而我,无能为力。”
她这才惊觉他们平日的善解人意冒犯到了他,原来这种关心竟是一种提醒,一种没有敌意却戳得对方血流成河的提醒。
那条路,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即使最终的归宿都一样,可是对于一个生命已到尽头且开始倒计时的人来说,他已经与他们彻底分离,什么意义都没有了意义。
冬至的前一天,他站在门口跟他们打招呼。大家约好下个礼拜吃柴火鸡,说等他复查回来就去。
那日下班时,他已经走到了电梯口,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站在门口对大家说“再见”。
他说了再见,而他们没有说再见。
第二个礼拜的柴火鸡没有吃成,大家默契地想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谁都不再提吃饭的事情。元旦那天,他们接到了他病危的电话。
病房里挤满了人,他已陷入昏迷。疼痛使得他意识开始模糊,清醒时间不超过五分钟。每次醒过来,他都会艰难地呼喊着站在床前的每一个人,每个被他叫到名字的人再也难以抑制,纷纷往后退。
生命的消亡,正在他们每个人面前慢慢上演。
她站在医院的走廊拐角处,透过铁栅栏望着窗外的明月。今夜是满月,月光照进昏暗的走廊,快要剥落的绿色墙裙像是皴皮的怪物,一点一点耗尽它最后的活力,呼吸渐渐变弱,身子越圈越紧,最后剥落,疲软,展开,冰凉。没有人路过这块冰凉之地,他们都站在日光之下,目送着离别之人。
他说,来世上这一趟,没有看过花开,没有拂过晚风,蝉叫也不曾注意,没有在雪地里打过滚,更没有好好晒过太阳,真是遗憾啊,明明它们与我同在。日后我不在了,它们也还在。我有时候会想,它们会不会为我觉得惋惜?因为无视,它们会更加怜悯我吧。
他说,你们都要好好的,一定要让自己的开心多于别人的开心,这样,每个人都会开心,身体也会健康,而你也不会遗憾和后悔。人啊,总是在路尽之处才知道自己对自己多不好,想弥补也来不及了。我们犯了如此多的过错,不都是因为太过相信当下的自己吗?
他说,我已经感受不到风了,花也失去了色彩,今年的雪啊,怕是等不到了,世界好安静啊。
他说,冬至了,雪还是没有下,近来身体感觉不错,还看到了一只黄色的蝴蝶。
他说,墓地已经选好了,他自己选的。
他说,希望那一天他们不要来墓地送他。
他说,他最近总是冷。
他说,他会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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