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蓉出生的时候，是她爸爸接生的，她妈生得太快，连接生婆都来不及叫，最后，接生婆只是来走了个过场。也是，蓉蓉已经是他们家第四个女孩了，生育这件令许多年轻女性色变的事对她妈来说，着实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就像母鸡下蛋一样简单。
蓉蓉三个月大的时候，家里实在照顾不了那么多孩子，加上怕被计划生育查，她爷爷连夜翻山越岭，走了很远的路，把她寄养在二女儿家。
刚去那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蓉蓉头上长起了脓疮，小小的，密密麻麻。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那段时间，蓉蓉的头不能碰任何东西，她整夜整夜不能睡觉，虽然姑妈抱着她，可是又怎么能够睡好呢。后来，姑妈听别人说，野生甲鱼是一种良药，给蓉蓉吃了，她头上的疮就会好。她花大价钱买了一只不足一两的野生小甲鱼，炖熟了喂给蓉蓉吃，虽然自家的孩子眼巴巴地瞅着，不过，姑妈一勺勺喂给了蓉蓉，连一点汤渣都没给孩子们剩。说来奇怪，吃完这只甲鱼，蓉蓉头上的疮渐渐地就好了。
一个雨天过后，空气清新，又凉快，姑妈牵着蓉蓉出去玩。走到一座桥上时，她挣开姑妈的手，要自己走，结果不小心踩到石头滑倒了，一头栽进沟里。幸好只是嘴唇被割破了，可是伤口一直流血，止都止不住。姑妈吓坏了，急忙把她带到镇上的卫生所里，医生说伤口太大，给她缝了几针，从此以后，蓉蓉的嘴唇上方就留下条十字形的疤。等她大了些，开始注意这个疤，她觉得很丑，闷闷不乐。姑妈告诉她，这是上帝的吻痕，只有最善良的孩子才能拥有，于是她欣然接受了这条最善良的吻痕。
好像，命运给蓉蓉安排的劫难都已经被她顺利度过。她健康、茁壮地生长着，像院子里的树苗一样，欣欣向荣。她喜欢在田野里奔跑，听风在耳边呼啸。她有着最浪漫的幻想，绘声绘色地给小伙伴们讲昨天的梦境，关于果冻树，关于秘密花园。
七岁那年，蓉蓉家的生活缓和了一点，爸妈把她接回了家，虽然蓉蓉哭着不肯离开姑妈，可是小小的孩子又怎么能够对抗得了大人呢。在家住了一段时间，她也就清楚地明白了，姑妈就是姑妈，不是妈妈。
八岁的时候，蓉蓉才开始读书。所以，她是班上最大的孩子，再加上长得一般，面对着那些有着长长头发的漂亮小姑娘们，总是一头蓬松短发的她有点自卑。因为回村里时间短，那些男孩子欺负她，抢她的笔，偷她的本子，可是回家和大人们说，没有人理她，大人们都忙着呢。后来她凶悍地把一个家伙揍了一顿，才没有人再欺负她。
蓉蓉读书很用功，她想着学习好家里人就会喜欢自己了。也许是天资聪颖，她的学习一直不错，可是在家，她还是有点畏缩。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奔跑，就像一只穿梭在森林的百灵被关在了鸟笼里，拘谨而又落寞，她再也不讲故事了。
吃饭的时候，蓉蓉只敢夹一点点菜，也不敢吃肉，奶奶总是念叨着好菜是给爷爷和弟弟吃的，是的，在蓉蓉之后，爸妈总算生了个儿子，他们家的几亩地后继有人了。有时候趁着没人注意，她飞快地夹一块肉放到嘴里，真好吃啊，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可是大部分时候她是不敢的，吃的菜少奶奶就会夸她乖，所以她只能多吃饭，吃很多饭，以至于弟弟一直笑她能吃，是个饭桶。
过年的时候，爸妈从外面打工回来。姐姐弟弟都兴奋地喊着爸爸妈妈，蓉蓉在角落里沉默着。妈妈给他们几个孩子买了新衣服，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去试衣服，蓉蓉看着新衣服也很喜欢，可是她不敢拿，还是沉默地站着，妈妈把衣服递给她，她就接着。
有时候，看着爸妈和弟弟亲热地说话，蓉蓉心里很羡慕，却也只能站在一边，像个外人一样。虽然比弟弟大，可是她从来不敢惹他，可以说，她是怕他的，惹怒了他，对她没有好处。有一回，弟弟把她的水彩笔弄得乱七八糟，她就收起来不给他玩，弟弟骂她臭婊子，她一生气就骂弟弟是野种，然后妈妈就骂她，说野种是她能骂的吗，可是，婊子就是他能骂的吗，蓉蓉哭着说。妈妈有点尴尬，不再说这个，转而说水彩笔是她买的，蓉蓉管不着。后来，蓉蓉再也没有碰过那盒水彩笔。
在家里，只要弟弟喜欢的，她都不敢动。有一次，家里蒸了红薯，弟弟喜欢吃，夹了一大半放在自己碗里，他吃不完，蓉蓉就吃掉了，结果他又闹，说自己的红薯被姐姐吃掉了，要姐姐赔。蓉蓉愤怒地拿了几个生红薯，切开扔在弟弟面前，说，赔你的红薯。爷爷在旁边说，红薯是他种的，和蓉蓉有什么关系呢。那一刻，蓉蓉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甚至拿了根绳子。
可是小孩子怎么避免得了矛盾呢，就算忍了弟弟，有时候也会和姐姐吵。有一次和姐姐吵了架，蓉蓉一气之下就想跑到姑妈家去，一个多小时的路，她一口气跑得差不多了。可是快到姑妈家的时候，她迷路了，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走才好，幸好碰见一个姑妈村里的人，把她领到了村子里。姑妈说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一直在叫，还站起来往外走，说要去姑妈家。可是第二天，姑妈就又把她送回自己家了。
大了些，蓉蓉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了。每年割稻子的时候，她也是个干活的好手，割起稻子来，不比奶奶慢。有时候被镰刀划破了手，她从来不哭，哭也不会有人理她。
那一天，她们全家人都老早起来，天还没亮就去割稻子，这样才能稍微避开白天的炎热。等稻子割了一大半，就让奶奶一个人接着割，小华和她二姐就抱稻子，爷爷踩打谷机（打谷机是一种农用机器，人力踩踏，内部的大转轮就会快速转动，把稻子放在上面，稻谷就会被打出去，落在连着的容器里面），她们把稻子搁在打谷机顶上，方便爷爷随时拿。可是二姐老是偷懒，爷爷奶奶也不数落她，蓉蓉忿忿不平。
中间休息的时候，爷爷去地里折了几根甘蔗回来。蓉蓉拿起一根，把甘蔗衣扒掉，再用镰刀刨干净外皮，就折了一段吃。爷爷让她拿一截给二姐，她不肯，说，二姐不会自己拿么，她又不是没长手。爷爷就骂她，说她只顾自己吃，没良心。本来就不满的蓉蓉瞬间爆发了，她一把将手里的甘蔗扔到田里，爬上田埂，说，我不干了，你们都不喜欢我，都拿我当外人，我为什么还要帮你们干活。说完她就跑掉了。
蓉蓉跑到水塘边，把手上脚上的烂泥洗干净，然后回了家，把自己藏着的三十块钱压岁钱塞进口袋里。她要离家出走。
蓉蓉走得飞快，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一个大湖旁边，这里距离姑妈家还有一半多的路程，原来不知不觉就踏上了去姑妈家的路，可是去姑妈家和回自己家有什么区别呢。蓉蓉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就坐在湖边发呆。草丛里有一种水牛爱吃的草，她揪下一根放进嘴巴里咬，觉得有点甜，以后我可不可以靠吃这个活着呢，她想着，又揪了一根草放进嘴里。
蓉蓉看着湖水，突然就想到了死，想着跳下去就再也没什么烦恼了。这个想法让她一惊，然后就联想起各种水鬼的故事，想着是不是有水鬼在蛊惑自己，再待下去她可能就会跳下去了，顿时毛骨悚然。死亡的恐惧一下把她惊到了，她咚地一下跳了起来。因为害怕，她拔腿就往自己家的方向跑。
经过村前小卖部的时候，蓉蓉觉得肚子饿了，从上午跑出来她还什么都没有吃过呢。摸摸口袋里的钱，想到自己还是要灰溜溜地回家，她咬咬牙买了一包方便面，花了两块钱，她很舍不得。回到村里，邻居大婶说爷爷奶奶找了她很久，想着可能去姑妈家了就又干活去了，还说他们打算晚上去小卖部打电话到姑妈家问问。大婶又问她吃饭了没，让蓉蓉上她家吃饭，蓉蓉说自己买了东西吃，就回家了。吃完泡面，怕挨骂，她还是乖乖地去田里干活。
在家里，蓉蓉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处处小心翼翼。在姑妈家，她本来就是个外人，姑妈的小孙子一生气就赶她回家，村里的人也都笑话她，说她是个赖客，赖在别人家做客不走。她心里带着哀伤，天大地大，何处才能让她自由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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