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去世的时候我七八岁?实在记不清了,也没必要求证。外公被人抬走后不久,好多人在屋里吃饭,然后散去。我有一位舅姥姥,母亲的舅妈,走的时候从屋里哭到了院外,是那种很大声的嚎哭,双手捂着脸。
去世前外公很痛苦,总是脖子疼,疼得大声喊,我躲得远远的也能听见。多年后我听说外公的脖子上长了恶性肿瘤,就是骨癌。当时得癌症的病人还不像现在这样多,外公也是临终前才去省城医院确诊的,舅姥爷坚持要让外公走得明白,自己拿的诊疗费。外婆早外公八年去世,外公家穷,一直靠外婆的娘家帮衬。外公去世后舅舅有二十几岁了,没成家,后来也搬到了舅姥爷身边生活。今年舅舅六十岁,舅姥爷八十多了,还在为舅舅操着心。
外公在世时一直编炕席,成天蹲在地上,低着头,刮得干干净净的秸秆皮在手里上下翻飞,秸秆皮虽然潮湿,但仍很锋利,外公的十个手指经常粘满白色的橡皮膏,否则裂开的口子里会渗出血来。我想外公之所以后来会脖子疼,一定是因为编炕席低头太久了,脖子劳累过度开始反抗,它的反抗倒彻底,直接要了外公的命,外公再也不能蹲在地上低头累赘它了。
2
外公走时最遗憾的一定是他唯一的儿子没娶上媳妇,不用猜我都知道。怎么说呢?有那么一阵,外公家经常会来一位客人,一位高个子的比外公年轻一点的胖老头儿,脸圆圆的,头发梳得很光滑,甚至有点儿油腻腻,一张嘴就露出两颗金色的门牙。我不喜欢他,尤其讨厌他酒足饭饱后,斜倚在外公家的炕头儿上,一双硕大的眼睛,看肚子圆了它也着急似的,鼓得马上要从眼眶里突出来。老头儿不时从扫炕的笤帚上掐下一根糜子棍儿,剔他的两颗大金牙,好像里面藏了二两肉。那样子,让人看了饿三天都不想吃饭。
我本可以不见他的,却又禁不住它手里那个烟盒的诱惑。烟盒里有一层锡纸,有时是金色的,有时是银色的,那锡纸对我来说是宝贝,有了锡纸,再找来一片有弹力的薄铁皮裁剪弯曲成发卡的形状,把闪光的锡纸平铺在铁皮上,用红色或黑色的线在上面交错着缠来绕去,就可以做成一个透着锡纸光芒的发卡了。其它的东西还好,锡纸不好找,外公和爸爸都只吸家里种的旱烟,抽一只用白纸卷一只,用不着烟盒。对了,从妈妈的话里我知道了那个人叫徐大虎,估计这不是他的真名字,可大家背后都这么叫他,我从心里也这么叫他。
在我能接触的人里面只有徐大虎抽盒装的烟。外公平日就是个干净的人,虽然是和舅舅两个男人过日子,可屋里屋外收拾得井井有条,锅碗瓢盆总是亮亮堂堂。如果有一天外公把本来就齐整的院子又扫了一遍,而且扫出院门外好远,把平时不做的好菜都摆在锅台边上,我就知道,那个徐大虎又要来了。于是我陪着外公一趟又一趟的去院门外张望,外公盼望的是徐大虎,我盼望的是徐大虎烟盒里的锡纸。
后来我明白了,外公哪里是在盼望徐大虎,他盼望的是徐大虎能带来姑娘,徐大虎每次来的理由都是给舅舅做媒人,给外公介绍儿媳妇。他不知道怎么就把准了外公的脉,把外公哄得对他深信不疑。
第一次进门,徐大虎说:“我们村李家的姑娘,和你家儿子挺般配,我先探探你的口风,如果你说行,我就帮忙去李家跑跑。三天之后给你回信儿。”
三天后徐大虎果然来了,“我去李家说了,人家说得找个日子过来相看相看,人必得见面,家也得看看不是?”说得合情合理呀!外公自是好酒好菜地招待大媒人。
相亲的日子到了,姑娘家里要来人,外公更是准备得铺张,打扫庭院,洗换衣裳,备吃备喝,甚至左邻右舍都过来帮忙,连我的辫子上都被迫扎了一只蝴蝶结。可是左等右等,眼见着日上三竿,就是不见姑娘的影儿。倒是徐大虎一个人风尘仆仆地来了,“哎呀!大哥,真是对不住,说好的事儿又出了差头儿,李家城里的一个亲戚来了,说可以带姑娘去城里做事儿,这姑娘一听有这好事儿,死活不肯在农村相亲了,我咋说都不行,倒好像我误了她前程似的,我怕你着急,赶紧过来告诉你一声,真是对不住。”外公能说什么?只能怪舅舅命里婚姻多劫,犯李家那个城里亲戚的小人。
吃的喝的都准备下了,况且人家徐大虎还说:“大哥,你放心,侄子的婚事包在我身上,我表姐家的二姑娘也到了年龄,不知道许了人家没有,明天我再去跑跑。”给了外公新希望,徐大虎自然又是酒足饭饱,在他斜倚在炕头儿抽烟的空,外公帮忙给我要来了锡纸。拿了锡纸我便跑了,我可不想再看他剔牙的恶心样子。
后来徐大虎真的又来了,还拿了一张据说是他表姐家姑娘的照片,说先让外公相看相看,外公仿佛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似的,一定要看着儿子娶上媳妇,所以哪有相不中的道理?可是,吃了一顿饭后徐大虎便再不露面了。外公急呀!自己竟步行十几里找到徐大虎家里,徐大虎不在,只见了他的老娘,外公说明来意,老太太开口就骂徐大虎:“这个缺德做损的,我说前一阵他翻我的旧照片干啥,拿去骗吃骗喝了。你可别信他了,他上哪给你找姑娘,好吃懒做的东西,四处丢人。”
外公回来生气带窝火,牙疼了好几天。妈妈背后叨咕:“你外公辛辛苦苦地养几只鸡,都被徐大虎给骗吃了。”
上面的细节都是我通过妈妈和别人的闲聊了解的,那时我只惦记着徐大虎手里的烟盒,哪有心思顾及别的。
如今想来外公够可怜的,舅舅一直也没个长久的伴侣,更别说后继有人,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外公也不安生。
3
外公不怎么喜欢我,他嫌我闷着头不爱说话,他更喜欢二妹,这些我都知道,要不是因为那烟盒,我很少去缠着外公。我是家里的长孙女,在爷爷奶奶那里很是得宠,二妹生来体弱,又爱哭,包括二叔遇事都偏向我。外公自然看不过,怎么也得多照顾没人疼的孩子。二妹比我爱说爱动,外公越是喜欢她,她越是和外公好。我家和外公家隔着两座院子一条路,二妹在家里淘气,妈妈刚要追打她,她就撕心裂肺地嚎哭,外公的耳朵精着呢,二妹没哭两声他就吵着嚷着跑过来了,仿佛他的外孙女受了天大的委屈。二妹一见外公的影儿会更大声,最后准会带着胜利的笑容牵着外公的手走了。我就知道外公会摘根黄瓜煮个鸡蛋什么的安慰二妹,可我还真不稀罕,小时候就是这么个倔脾气。
外公家里屋的西墙上挂着几张人物头像,都是老头儿,我当时问过外公,为什么老头儿的胡子都那么长,外公说:“人家有学问啊!”有学问的人必须胡子长吗?后来我知道了,那几个老头儿是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外公说得对,他们的确有学问。
父亲今年去世了,母亲心里想着父亲,可嘴里仍叨咕着她和父亲这一世不幸的婚姻,于是外公就经常被她提起。据母亲说是外公逼着她嫁给父亲,外公是她一生不幸的根源,母亲似乎只记着外公的不好。可我听父亲说过,“你外公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可惜他的孩子们都不争气。”
上一辈的对错和恩怨没法评说,已成了历史。父亲的离世使我一下子明白,亲人们终会离我越来越远,直至走出我们的生命。
说实话,关于外公,我也就记得这些,我甚至都忘了外公说话的声音。我想外公会原谅他这个沉默寡言的外孙女,今天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怀念他,怀念我记忆中最早离去的亲人。
外公,原谅我只记得这些
网友评论
真好
我还没出生
外公就去见马克思了
可见
每个人拥有的都不一样
你有的不一定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