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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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十二点，她躺在床上，双腿并拢，双手规矩地贴着腰身，躺得笔直。走近一些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的眼角淌着眼泪。眼泪从眼角滑落到耳朵里，带来湿润的感觉，刺激着她心口的疼。她努力躺得更直一些，好像浑身都在用力，手指脚趾紧绷着。

窗帘有着土黄和深蓝两种，两种都拉得严密，阳光找不到缝隙渗透进房间，漆黑一片。她有时候睁眼，有时候闭眼，面无表情地流泪。

“乖，我好累，听话，不闹好不好？”他的声音在耳边震耳欲聋。

是闹还是他不爱？

她努力在脑海中回忆他给她的温柔。他会在她难过的时候，听她在电话这头絮絮叨叨，听她哭泣，听她诉说着委屈还有不甘。他会在她大姨妈来的时候给她买糖水，黑糖姜茶，红糖姜丝糯米丸子。他会在深夜她失眠的时候忍着困意陪她天南地北地聊天，他给她讲小时候的趣事，她分享她的成长给他。

眼泪又滑落下来，到底是不一样了啊。

她出生在一个贫瘠的村庄，上面有一个哥哥，但是哥哥从来都不喜欢她，在哥哥看来，她只是累赘。她听得最多的是：我不要妹妹，妹妹啥也不会，还抢属于我的吃的。这是她的哥哥，从未像别人家的哥哥那般挺身在她面前，替她阻挡一切风雨。

她有很多活要做，要负责煮饭，洗衣服，收拾家。还要负责替哥哥背锅：哥哥出去打架，是她闯的祸；哥哥偷爸爸妈妈的钱出去打游戏，是她想吃零食偷的；哥哥抄作业被请家长，是她太笨浪费了哥哥做作业的时间。

于是，她总是被惩罚独自待在储物间里，美名其曰——面壁思过。那个房间很小，里面堆满了杂物，开门就透着一股尘埃的味道，她被推进去，随着门的关闭，漆黑一片。她多大？三岁，五岁，十岁，十五岁。

她蜷缩在角落里，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头埋在膝盖上，眼泪无声掉落。小的时候，她哭喊，唤来的是怒骂，后来她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静静地听着那扇门外传来的欢声笑语，她感觉自己和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她的世界只有黑暗。

老师说，读书能够改变命运。于是她拼命读书，白天黑夜耗在书本上，终于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离家很远很远的大学。当她兴高采烈拿回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却被告知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供她读大学。

哥哥要结婚，结婚要盖新房子，要给彩礼钱，要置办家具，要养孩子。

“还读什么读？最后还不是要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别人。不如现在把她嫁出去，还能收点彩礼钱。”

她在一个深夜，收拾了两身衣服，拿着自己所有的积蓄还有那张录取通知书离开了家。

当她坐在外出的汽车上时，她是自由的，也是忐忑的，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向往。

身上的钱不够支撑她到学校，即便到了学校她也没有学费读书。她便边走边打零工，她满十八岁了，有一个好心的老板可怜她，让她在餐馆做服务员，按天结算，还提供住宿。就这样，她在大城市活了下来。

这一忙碌就是整个暑假，可是即便是有了工作，她赚的钱也不足以支付她的学费。老板笑着借钱给她，说以后寒暑假都可以去他那里打工。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好人。

大学的时光是漫长的，但是对她来说是紧迫的。她心里惦记着老板借给她的钱，她把自己泡在图书馆，因为成绩好就会有奖学金。

她长得有些可爱，圆圆的脸，齐腰的长发。她总是梳着高高的马尾，头绳拥有都是红色的，她喜欢红色，喜欢鲜血的颜色。她第一次划破自己的皮肤时候，那醒目的红刺激了她的神经，她感觉到兴奋。

她知道自己自残这种行为是一种病，可是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呼吸着空气，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她给他讲的时候，他总是心疼地抱着她，一点一点亲吻她。亲吻她的眼泪，亲吻她的唇，亲吻她破碎的身躯。异常温柔。

大学四年，她没有回过一次家，毕业实习通过后，她找到自己心仪的工作。这些年，她和餐厅老板成为了朋友，寒暑假都会去他那里工作，偶尔也会聊聊天，谈谈未来。

她租了房子，一室一厅，很小，在窗户上挂了两面窗帘。她习惯了黑暗，她喜欢黑暗，她享受着黑暗。

在黑暗中，她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任何人发现她，也不会有任何言语数落她。

上班后的第一个春节，她踏上了回家的路，包里塞满了她这段时间赚到的钱，她去银行兑换的，十元的面额，很新，没有一点褶皱。她的包鼓鼓的，她幻想自己拿着钱，一张一张递给父母，还他们的养育之恩。

那段路，好漫长。

她站在哥哥新房子跟前，看着从房间里出来一个漂亮的女人，是她嫂子。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来。

“怎么，混不下去知道滚回来了？”哥哥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嫌弃。

“我，我回来看爸妈。”她小声地说，低着头，她在哥哥面前有一种天然的畏惧。也许是小时候被哥哥揍的。

“爸妈可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一跑就是四五年。”哥哥嗤了一声，那个漂亮的女人拉了拉他的胳膊，摇了摇头。哥哥没再说话，转身往屋里走去。

女人走了过来，亲昵地拉着她的胳膊说：“别听你哥瞎说，他刀子嘴豆腐心，这些年可担心你了。你刚走那一年，他还去学校看你了，回来说你过得很好，他就没打扰你。”

她想起来有一天，宿舍同学给她带来一个包裹，说是一个男生给她的。她当时打开，里面都是新衣服，还有一封信，信里塞着两千块钱。

她当时以为是餐厅老板，怕她不收，才这样送到她面前的。

她感觉眼眶有些湿润，顺着女人的力气进了屋。

“你还知道回来你。”妈妈哭着冲上来，狠狠地抱着她，哭得声嘶力竭。她习惯了他们对她冷漠，她没有习惯他们对她表达爱。她茫然站在原地，眼前的画面就像梦一样不真切。

母亲的哭声，父亲的白发，哥哥微笑的嘴角，还有小侄子好奇打量她的目光。

她不知道怎么度过假期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她吃了平日里惦记的家乡小吃，陪着小侄子满山遍野奔跑，和嫂子一起做年夜饭，然后一家人守着电视看春晚。

她又去银行把十元的面额换成了百元的。她包了鼓鼓的红包，每个人都给了一个，然后她还收到了嫂子给她准备的红包，里面是六百六十六，说希望她一切顺利。

她回了工作地，第一次对那个全是悲伤记忆的家乡有了牵绊。

心情好了，她开始对生活有了期待，也是这个时候她认识了他。他像一汪温泉入驻她的心房。

她开始和他分享，分享自己的生活。早起的阳光，路过的行人，拥挤的地铁，烦闷的工作。他回应她的分享，会在工作间隙给她发信息：宝宝，我好想你。

她陷入他给她编织的温柔之中，她想，那些疼痛的过去只是为了遇见他，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用力去爱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她想，爱和被爱，都是付出。

他说他小的时候，父母很忙，没空管他，他总是一个人野蛮生长。她说她小时候，总被哥哥欺负，父母都偏爱哥哥。

他们像两个孤独的人终于找到陪伴一样，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

突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他越来越忙，工作要天天加班，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心疼他的忙碌，给他做各种好吃的，把子肉，可乐鸡翅，红烧排骨。她跟着视频学习如何做面食，因为他喜欢。

他开始频繁回家，因为家里人需要他。老人生病，父母要求。

她开始守着空荡的出租屋里，那因为他拉开的窗帘又闭合起来。她在黑暗中跟他偷偷摸摸聊天，等他说完晚安，再自己一个人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她告诉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就像她的家庭。

他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她自己一个人的时间越来越多。如果没有拥有过陪伴，孤单就不会如此煎熬。

她买了针线，一针一针给他织围巾。她想象着他戴着她织的围巾该有多开心。

她开始运动，每天提前下地铁，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数着自己看见的花，遇见的树，撞见过的美好。

她晚上自学，看书，写字，刷题。

“你要悄悄努力，然后惊艳所有人。”

她靠着这句话，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空白的日夜。

母亲给她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谈恋爱结婚，如果没有对象，家里给她介绍一个。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担心她独立惯了，身边没有人陪。

她挂完电话，捂着怦怦跳的心口，她给他发信息：我们结婚吧。

但他说：“乖，我好累，听话，不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