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醒来的时候,就听得屋后的鸟雀叽喳开了。我闭眼想象它们在树杈间跳来蹦去的样子,肚子忽然也咕咕叫了两下。是饿了。抽苗长啊。我想鸟雀肯定也饿了,要不然,它们为何叽喳得是那样的高亢那样的激促呢。
春荒二三月呀,人都如此,何况鸟儿。田野里历经了漫漫寒冬,鸟儿应该是无法觅得人们疏漏的籽粒了,只能啄啄虫子;偶尔,在草堆上,还能搜刮到几粒粒引起无限回忆的稻谷,于是只好望梅止渴般地苦熬这段时日。其实这段时日好呀,春光灿烂,可是心里头却怎么也灿烂不起来。生活中往往这样,给了你太阳,就不可能同时给你星星,没有两全齐美,好事占尽。
那些曾经在稻田沉甸甸的稻谷,早就被父亲宝贝似地珍藏在粮仓,但是现在,也不多了,雪般融去。喉咙深似海。只是那些老鼠也来与人争吃,特别是夜晚,将仓门板啃得“窸窣”的响,听着让人惊惶,仿佛恶梦。居然也咬出一个不规则的小洞。父亲摇头叹息,一边找来白铁皮钉实,一边又添置了鼠夹,严防死守。深夜,“啪”的一声,人从睡梦中惊醒,耳边随即鼠的哀嚎缕缕不绝。从小在心里植下“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的惧怕。
长大了才明白“小孩望过年,大人望插田”的意思。但小的时候不全懂,也不想去理解。仿佛过年是孩子们的事,插田是大人们的事,两不干系。那粮仓日渐消瘦只是带来父亲母亲的转身长吁短叹还有焦灼的目光,我们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们只是关心着吃。
菜园里的菜苔像是雨后的春笋,疯长得似乎都听见它拔节的声音。母亲挑了粪拎着蓝到菜园去了,一颤一颤地像塘边风中的垂柳般轻盈。母亲真好看。须臾母亲回来,拎得满满的一箩菜苔。这就是我们的食粮。
大多时候,是菜苔与大米和着一起煮,软软的,还甜丝丝的。但长时间吃,就吃出了菜的涩滞,口里直漫清水了。好在沾着年的光,还有些牙祭,腊鱼腊肉,山芋粉糯米粑。但这些委实有限。大多为亲戚来时备着,或者是隔壁家香气扑鼻引起我们的干嚎,母亲这才不情愿地在高高悬着的肉条上割下一小段,不禁割啊,更跟雪融似的。
灶门口烧柴禾时,有难得的惊喜。但这也只是偶尔。我们争着往灶膛里添火,然后将水缸里浸渍的糯米粑抠出,沥干,摊平火钳上烘烤。不一会,糯米粑就香软,拿在手上烫手,含在嘴里烫嘴。
这些都是奢望。春荒二三月,干饭少,稀饭多,更多的时候是沙饭。
“沙饭”,就是现在时兴的“泡菜饭”,不知道究竟是现在人忆苦思甜,还是那东西委实好吃的缘故。那时沙饭简单啊。母亲风火火地从地里或者挑圩(河埂每年挑土加固防讯)回来,最拿手的就是这个。一小锅剩饭,是在厨房的烧箕里高高悬挂着的,取下入锅,倒入大半锅水,煮沸,然后放入菜苔(怎么老跟菜苔有关呢),锅盖冒气了,点盐,最后用勺子比划着挑些猪油膏(肥肉大火炒后溢出的油)。乳白色的猪油膏在热水中渐渐融化,浮面散开无数闪动的油珠来。
猪油膏那时真是我的最爱。偷着吃。有时白米饭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就瞅着没人偷偷溜进厨房,贼头贼脑打开厨柜门,用勺子浅浅削一层,不留痕迹。估计那时不止我一个人偷吃,可能老鼠也偷吃这个,因为厨柜的沙窗屡补屡破,屡破屡补,时常听得母亲在厨房追逐的声音,筷子铲子一齐响。
还有一个笑话,到现在一直是笑话。那是一天下午父亲母亲干活去了,我与妹妹呆在家里。太阳高悬,日子漫长,忽然肚子就咕咕叫了。寻思着吃些什么呢。灵感乍现。经常听大人们说油水,那“油水”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与妹妹讨论,脑洞大开,应该与油、水分不开。于是乎先将香油熬热,加入两碗水,最后加点盐,至此,“油水”诞生。一人一碗,你睋我我瞅你得意地笑。
人生难得一笑啊。春荒二三月的,饱腹是那时我们惟一的希望。美好的生活真的是简单,要求不多。你要求太多,必然生活着累,身边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你就看不见了。
父亲赤着脚从田畈里回来,一腿的泥巴。但他乐呵呵地笑着,秧田里的秧长得真是好,又密又壮,看来今年收成好哇,有得吃了。
是吗,我们放下手里的作业,趴在窗沿,就看见我家的秧田,像是一大片绿云,浮在白茫茫的田野上。
绿色越来越浓,花开花谢,布谷声声。二三月就快过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