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的记忆里,家是很冷清的地方。
爸爸在遥远的城市工作,妈妈似乎有永远看不完的病人,做不完的手术,她是这个小县城里最有名气的外科医生,白口罩后面的一双眼睛永无倦意,即使在家的时候也埋首于一本本厚厚的专业书。
于是,陪伴我最多的就是那个终日在墙上冲着我笑的小女孩,黑黑的眼珠子,象个洋娃娃,妈妈说,那是姐姐,在外婆家。
那年的冬天一直在下雪,妈妈半夜出诊回来,发现五个月大的姐姐爬在冰冷的地板上,全身乌青,几乎没有了气息。外婆三天后把她带回了省城的老家。
从此,姐姐游离于母亲的视线之外,在远隔千里的一所老宅院里孤寂地长大。
古老的旧屋子没安玻璃窗,到了黄昏,屋子里的东西影影绰绰,天井里种了高高的缅桂树,树阴拉得老长老长,枝条升出灰白的高墙外,姐姐掂着脚往外张望,小拳头捏得紧紧,风吹得木头大门吱拉拉地响,黑暗渐渐来临,猫头鹰的叫声有如鬼泣。外婆还没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我对她的初次印象是那年中秋,我四岁,一直住在外婆家的姐姐回来了,她应该是七岁吧。妈妈带着我们照例在食堂吃了些不知所云的食物,然后就去上夜班了。
街道冷冷清清,商店早早就关了门,我们拿了一小包瓜子坐在家门口吃,阴晦的天空渐渐浓黑,开始下雨,邻居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晕黄的光在冰冷的雨雾里一圈圈的荡漾开,象溶化的奶油,空气中流动着香甜的饭菜味道。雨,越下越大,姐姐突然哭了,我捏着那包瓜子,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的泪水从大大的黑眼睛里汹涌地流出来。
我们一起睡我的小床上,她蜷缩,紧贴着墙,尽量离我的身体远一些,醒醒睡睡,那冷雨淅淅漓漓一夜不停。
妈妈清晨才回来,走到小床边看着我们,好一阵,我知道,我嗅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直到现在我闻到这种气味依然觉得亲,但我假装睡着了,我没有看到她这时候的表情!姐姐不吃妈妈带回来的蛋糕,只是哭着要找外婆,两天后,她就走了。
再见时,是两年后的春节,姐姐九岁,我六岁,在外婆家的大院子里,姐姐倚在墙边,头上扎着粉红的蝴蝶结,象动画片里的花仙子。妈妈把手里的包往地上一扔,一把搂住了她,她却把头一偏,躲过了妈妈的亲吻,我至今仍记得那张小脸上的表情:惊恐,厌恶,大眼睛里藏着一种比冬天荒野里的石子还要冷还要硬的东西。妈妈僵在那里,半天没动,二月寒风吹得院子里一片草木萧瑟,她抬手擦擦亮晶晶的眼角说:风好大。
爸爸妈妈退休后,我们一家回到了省城,姐姐从上海财经大学毕业,是一家合资企业最年轻的业务主管,她偶尔来家中稍坐,客气而疏离。在她心里,外婆是唯一的亲人。
不久的一天,姐姐毫无征兆地带来一张喜贴,说她要结婚了,请我们去参加婚礼,鲜红的贴子放在桌上,触目惊心,妈妈颤抖着唇,连声音都哑了:“有你这样做女儿的吗?”
姐姐冷冷地回敬:有你这样做妈的吗?
妈妈无措地把眼光转向我,那一刻,我悲哀的发现,妈妈真的老了,她的眼中不复当年的坚毅冷静与明澈,这是一个老太太的布满阴霾的双眼,充满着对亲情的渴望和无尽的悔恨,甚至在对我们乞怜,我怔在那里,心酸又无奈。
妈妈变成了祥林嫂,总是唠叨:我也没办法,工作是这样,总要加班,我以为在大城市念书更好,真的……,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来。
姐姐怀了孕,反应非常严重,妈妈忙碌起来,报名参加了烹饪培训。她一双精准灵敏的手拿了30年的手术刀的,却拙于对付莱刀与锅铲,于是手上常常贴着色彩不一的创可贴。她却似乎乐此不疲,做了各种汤汤水水让我给姐姐送过去,姐姐什么也不问,尝一口,皱皱好看的细眉,竟漾出一个顽皮的笑,
将为人母的姐姐渐渐变得活泼爱笑了,仿佛被一种轻柔圆润的光辉笼罩着,使她看上去更加美丽。
姐夫出国培训,走之前悄悄来找妈妈谈了好久。第二天妈妈收拾简单的衣物,不跟任何人商量,直奔姐姐的家,我急急的跟过去,准备收拾难堪的场面,我无法想象妈妈会遭遇什么样的冷眼。然而姐姐只淡淡地说了声“随便你”,并没有意料中的尖锐与冷酷。
她把手轻轻抚在微隆的肚子上,脸上有一种倾听般的专注,仿佛世上只有这个未知的婴儿。
姐姐每天晚饭后去湖边散步,妈妈只是跟在后面,两人默默的走着。
初春的柳树带着点姣俏的绿色,姐姐的目光被湖面上掠过的水鸟牵得好远好远,她眼中那种冷硬如坚冰的东西正在一点点的消融。
妈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明年就可以带着宝宝来看红嘴鸥了”,姐姐的嘴角弯出一个可爱的弧形。她们渐渐地开始说起这未来的孩子:男孩还是女孩,多吃鱼聪明,多吃苹果漂亮,囡囡衣备了几套,还不够……。
是什么神奇的力量,使两个女人之间的坚冰慢慢化成暖流,我一直感到疑惑。
十二月,宝宝出世了,姐姐却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妈妈不休不眠,守在床边,任谁也劝不走,整整两天两夜。
姐姐说:“妈,原来生孩子这么痛。”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叫妈。
宝宝是女孩,取名叫暖暖,暖心窝的暖。
冷寂了多年的家突然暄闹起来,厨房的炉子上炖着鸡汤,“噗噗”在冒热气,一屋子香而浓的味道。
婴儿的衣服不是粉红就是嫩黄,小碎花似的铺在沙发上来不及收拾,奶瓶、尿片、玩具,这屋子再没有空洞的回声了,一家人逗着小宝宝,婴儿的哭声混着电视里的声音让我有奢侈的温暖感。
一个婴儿的降临,无声无息地化解了数十年的疏远和怨恨。
姐姐辞掉了条件优越的工作,计划在家带孩子直到暖暖上小学,所有人惊诧不解,名校毕业,名企主管,难道甘愿回家做全职太太?
姐姐不多解释,只淡淡的说:“我希望孩子每天早晨醒来都能看到妈妈的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