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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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马小东是90年代的大学本科生，那时候的大学生就像沙石里寻金子一样少见。他参加工作后的称呼由小马变马主任、马主任变马科长，马科长变老马，老马变成了马教授。

马小东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那天，父亲母亲那黝黑褶皱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是多么赏心悦目，那是从胸腔蔓延到眼睛里，再从眼睛里慢慢溢在脸上的喜悦。

他当晚把那张通知书捂在胸口处激动了半宿，彻夜难眠，回想着十几年来寒窗苦读所经历的事。

读初中的时候，每天早上六点不到，他吃一碗母亲炒的油炒饭走二十几里山路去学校上课，一直要下午放学后走回家才能吃到晚饭，一天两餐之间的间隔时间很长，他不知道那几年到底走了多少路？穿坏了几双鞋？考到县城读高中后，虽然可以住校了，但肚子也常常是饥饿状态，每周捎的口粮有限，家里还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大家子人要吃饭，能带的白米不多，大部分是粗粮，夏季带土豆，冬季带红薯，不管是土豆还是红薯，他单薄瘦小的身躯扛不了多少。三年高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常常会因土豆红薯吃久了难以下咽而饿肚子。班上有一位家境比较好的同学，看到成绩优异的他生活那样窘迫，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刚开始他不好意思，后来两人熟悉了，他也就不再客气了，两人成了好朋友，他经常给那位同学补习功课。从那时候起，他就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只有考上大学，自己才能够彻底从农村走出去。无数个夜晚挑灯夜战，不论是夏天蚊虫叮咬，还是冬天寒冷挨冻，他都咬牙坚持，从不落下任何一门功课，每次班里成绩测试，他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终于熬出头了，考上大学了，他把那张通知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不错，是省城的一所“211”大学。全班考上大学的不多，加他一起一共才8人。他为学校增了光，为父母增了光，也为落后的村寨增了光，因为他是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之前村子里有考上中专中师的，大学生一个也没有。

兴奋一晚上后，第二天他又和父母一起发愁了，这学费去哪里找呢？猪圈里的猪还很小，喂的鸡鸭又不值钱，粮食只够一家人的温饱，家里没有副业收入，平时用些小钱是母亲背些鸡蛋或豆子去集市上卖。这上学费不是一笔小钱，他父母寻思着去向亲戚借，可那些亲戚比自家好不到哪里去，还不知道怎么去开口？

村委会知道他家的情况后，帮忙做担保，引荐他父亲去村镇银行贷了款，他的学费有了着落。上学那天，村里送来大红花，村民敲锣打鼓送他上学，一直把他送到镇里，乡亲们的热情让他无以言表。坐上中巴车的那刻，他父亲在他耳边反复叮嘱，要他以学业为重，做人要厚道本分，不要在外面惹事，他使劲点头。车子启动后，他朝父亲挥挥手，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他把头从车窗口缩回来，抱着母亲收拾的行囊，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眼前模糊一片，只听见汽车“轰隆隆”的声音和风的呼啸声。他感觉脑子里像塞了很多东西，多到每一个细节都能好好消化半天，他回味着那一张张脸、一句句话背后所蕴含的乡土气息和淳朴情怀。

02

大学期间，马小东从不敢歇一歇，反而更加努力了，他知道自己的情况，没家底没背景没依靠，只能自己靠自己。别人玩乐出游谈恋爱，他一样也不敢奢望，每天除了寝室和食堂，停留最多的地方就是教室和图书馆，偶尔也去运动场打打篮球。四年后毕业，他获得了“优秀学生”的称号，每一门功课均在八十五分以上，被学校推荐到省里安排工作，按以往的惯例，会优先分配到省直机关工作。

在等待分配工作的日子，他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因为有人提醒他，让他去找人活动活动，争取分个好单位。他闭口不言，活动什么？找谁活动？他清楚自己的底。一个月过去了，有的同学已知晓了分配信息，两个月过去了，大部分同学已得知了工作单位，三个月过去了，他还没有接到任何消息，这下急了，托老师去省里打听，才知档案已转到户籍市，分到省直机关工作的机会无缘无故没了。他又跑到市里，市里说已转到户籍县去了，他是班上分配工作最晚的那个，分到了县里单位工作。多年以后，他才知道，“优秀学生”优先分配的名额早被别人给替代了。

他去县里报到的那天，父母因为他留在城里工作而十分高兴，他沉闷着什么也没说，在心里安慰自己，在县里工作也好，离家近可以常回家看望父母。

工作的前三年，马小东被派到一个边远的乡镇驻村。从小就在农村长大的他，早已习惯吃苦耐劳，对农村工作一点就通，和村民的关系也很融洽，工作开展有声有色，结束时被评为驻村工作优秀队员。回到单位不久，市直机关面向全市公开遴选工作人员，他抓住这失而复得的机会，过关斩将名列前茅，顺利进入市直部门工作。

他刚到市直单位那会，办公室缺人手，就留在了办公室工作。负责文件收发、公文处理等零碎的工作，每天在办公室的时间比在出租屋的时间长，几乎没有休息日。每天来的公文少则十余份，多则几十份，白天要接电话、收发文件、协调会议等，只有晚上加班。处理公文可不是简单的事情，要熟悉单位的职能职责和各科室（机构）的经办工作，因为每一份文件都有具体的工作安排和时限要求，处理后要经分管领导和主要领导签字，再根据工作性质和要求传到相关科室。给科室要留足办理时间，所以在他这个环节很关键，要快速准确，没有多余的时间，他只有在晚上没人打扰的时候来处理了。

除了公文处理，还有很多后勤保障方面的零碎工作，常常令他应接不暇。

“小马，领导办公室没茶叶了。”

“小马，科室缺办公耗材了。”

“小马，会场布置好没有？”

……

他成了单位跑得最快、被领导和同事叫得最勤的小马。像一颗永不停息的螺丝钉，一直转着，又似单位的“一头老黄牛”，默默无闻。

后勤保障和接待工作，有很多讲究，注重细节，这也是他参加工作后才知晓的。比如，会场领导的座次安排，要按职务的高低从中间向两旁辐射，两旁又分左和右，左边为大。上级来人，住宿生活安排也马虎不得，要亲自去酒店踩点检查，房间的清洁度、生活用品是否齐备？卫生间设施是否完好无损等等，都得安排妥当。接待用餐，菜谱不能重复，要换着口味来。

有一次布置会场，他工作出现了失误。会前，由于上级调研组来的人员多、距离开会的时间马上要到了，他把领导的座次牌摆放错了，把本该放左边的牌位放在了右边。这一失误给单位领导带来难堪，会后他被领导严肃指出和狠狠批评，领导没面子他也吓傻了。这件事过后，他工作更加小心翼翼了，加之每年季度、半年，年终各种各样的督促检查，他加班的时间更多了，“五加二、白加黑”已是工作的常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在办公室工作的第七个年头，单位主要领导调任了，办公室主任也提拔了，来了新的办公室主任，也招聘了新人进来。他手里的工作分了一部分出去，处理公文的事继续担着，增加了大材料的撰写工作。他底子好悟性高，多年的磨炼让他不再是个小白，没过多久，一般的讲话稿、汇报材料、工作总结完全能轻松驾驭，尤其是单位的经验交流材料是他的绝活，引经据典、新颖独到，他成了单位众所周知的“笔杆子”。他的工作终于得到了主要领导的认可，被提拔成办公室副主任，称呼由小马变成了马主任。只是他加班的时间更多了，抽烟抽得厉害了，年纪轻轻发际线增高了不少。

03

马小东对办公室工作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细心，工作越来越出色。来办公室工作的第十个年头，他被提拔到一个业务科室当了科长，由马主任变成了马科长。

业务科室虽然比办公室工作单一，但专业性强，要协调的部门多。他到新岗位工作后，把上级的文件、专业知识细细研读消化，梳理出工作的清单和办事流程，对短期和三年内的工作进行了规划，他好像重新找回了读书时的那份热情和冲动。

科室人手少，他去之后又调走了一个，包含他在内共三个人。一位是年龄偏大等待退休的老同志，一位是比他年轻的女同志，上下班时间不规律，据说是重要部门某领导的夫人。在工作安排上，他要考虑和顾及的因素多，科室的工作几乎一个人扛着，既是指挥员也是工作员。他所经办的业务涉及资金的审核把关，少则几万，多则上百万。他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从上学到工作，他始终记得老爹说过的一句话：“你一定要走稳走好，对得起你吃的这饭碗”。他怎会不知？从农村一步一步走来，经历了那么多心里明镜似的，一旦出差错没有什么人可依靠，也没有谁会替自己说话。自从多年前在办公室工作出现小失误之后，他更加勤勉小心，在资金审核上，遇到熟人打招呼，他始终坚持原则，严格按照政策规定办事。

他到业务科室工作的第五年，单位主要领导调任了，换了新的领导。一日，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

“马小东，我上次安排的事你办得如何了？”

“局长，我看了报来的所有资料，在现有的政策范围内，不太符合要求。”

“你就没点开拓创新精神吗？凡事都按部就班，盯着那些条条框框那还要你们干什么？”

“局长，上次有个类似的情况都没通过，这次资金额比上次那个大，还是得慎重。”

“那你再去调查核实清楚，抓紧时间办理。”

“局长，这个……不太好办……”

“我说得不够明白吗？出去吧！”

马小东灰头土脸退出领导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把领导交办事项的资料再次翻出来，仔仔细细、从头到尾、从上到下看了几遍，与以前熟人打招呼未审核通过的事件进行了比较。他思索纠结着，老爹说过的话好像又在耳边响起。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再慢慢吐出来，看着袅袅上升渐渐散开的烟雾，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最后停留在面前那一叠资料上面，变得异常坚定，拿起笔毅然决然在上面写了审核意见。

不到两个月，马小东被调整到一个清闲的科室，保留原职级待遇，他从马科长变成了老马。四十出头的他成了改非干部，工作任务少了很多，责任也小了很多。他比以前沉默了，按时上下班，与单位同事很少交流，去办公室加班的机会也少了。刚出校门时那个激情四射、怀揣梦想的热血青年变成了小老头，成了单位的边缘化干部。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前路上的那块“天花板”，惆怅万分，躺又躺不平，退休又太早。

马小东思索了很久，这样庸庸碌碌混日子，对不起老爹当年的叮嘱，也对不起每月按时到手的生活费。他决心换个赛道，利用清闲科室多出的时间，重新捧起了大学里的专业课本，走职称评审之路。他晚上在单位加班改成了在家里加班，他清楚这次是自己给自己加班，没有催促没有压力。他拿出了在校读书期间的狠劲，挑灯夜战，自考了研究生和教师资格证，过了几年又考取了中级职称和高级职称。在一位大学老同学的举荐下，去了一所高职院校任教，放弃了“公务员”这个曾经梦寐以求的身份，走上了教书育人的新岗位。他每天站在三尺讲台上，看着那一双双稚嫩的脸庞和渴求知识的眼睛，他的内心重新燃起了熊熊烈火，仿佛通往教室的那扇门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快乐元素，让他精神抖擞，信心十足。

马小东又从老马变成了马老师，多年以后又从马老师变成了马教授。

在学校举办的一次参观监狱警示教育活动中，职务犯罪人员现身说法警示来者。马小东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是那个曾经熟悉的人。此刻他站在台上，头低垂着，满头白发，拿着稿子的手微微颤抖，说不上几句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最后竟埋头低声抽泣起来……

马小东心里五味杂陈，眼睛湿润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了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