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买车的时候，我每天早晨在小区坐7点40的班车去上班。坐这趟车的人很多，每站必停，又赶上上班高峰期，因此到单位时通常都过了8点20。
小区新增了7点20的一趟车后，我决定换这班。人少，路上车也少，我7点50就能到单位悠悠闲闲地吃顿早饭。我告诉我妈不用做我的早餐。
7点10分，我准备出门。我妈拦住了我，说早饭已经做好，吃几口再走，大冷天的不要饿肚子。我说不用，我妈的表情一下子就难受了，她说：“我做的饭都没人吃了。”
我只好坐下喝了几口滚烫的粥，她剥好鸡蛋递给我说：“就吃两口，剩下我吃。”
我哪能让她吃我剩的，只能把鸡蛋噎进去，匆匆走了，然而还是只赶上班车的尾气。我独自在寒风中等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我挤上车，到单位时早餐正在收档，只好到办公室找了一袋饼干。
我对母亲是有抱怨的，不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而是许多次为了满足她的愿望而改变的计划。这些愿望统一披着“关心”的外衣，却是我的负担。拒绝，会让母亲难过，觉得被忽视；顺从，则让自己难受，因为母亲对我的关心无微不至，一举一动都不愿意错过。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孩子”和“我老了，没用了”是母亲的常用句，它们在我看来都是情感控制手段，只不过一种强势一种弱势罢了。
与这种抱怨相伴相生的是愧疚，愧疚于自己的抱怨。母亲从小到大的尽心养育，到老了还来帮助抚养孙辈，这么多付出却换来我的抱怨，怎能不愧疚？
抱怨这种情绪随着与母亲的分开居住而淡了下去，但愧疚还在。我虽让母亲衣食无忧，老有所依，却终是无法像她照顾我那样回报于她。
为什么深爱会导致愧疚？这不应该是母亲对女儿的期望。母女关系于我一直是个未解的问题，直至女儿逐渐成长。
以往女儿的生日聚会都是她爸和我负责策划，去哪里吃、哪里玩，如何接送，她自己只需要决定请哪些同学便好。今年我跟她商量给她八百块钱预算由她自行安排，我和她爸过二人世界去，女儿一口便答应下来。
那天上午十点我俩就出了门，一整天逛街、理发、吃饭、看电影，期间女儿只给我发了一条信息：你们可以晚点回来吗？
这个生日的结果是女儿很开心，我们很轻松，钱只花了几百。
让我做出这个改变的是女儿的一个表情。
有一天吃饭时她准备舀汤，手里拿着筷子就去拿汤勺，我说：“先放下筷子。”
她放下筷子，结果舀汤时却把筷子碰掉了。她捡起筷子打算到洗碗池冲一下，我说：“另外拿一双吧。”
等她拿了筷子回来我发现刚才汤洒出来了，她只要坐下就很容易弄脏衣服，于是我又说：“拿抹布来擦一下。”
擦的时候没擦干净，我正在指挥，忽一眼瞥到女儿的表情，那样的麻木、毫无生气，像个牵线木偶似的，我说一句她动一下。那一刻，我想起了在母亲的关心下无奈的自己。
我想了很多。我一直标榜给女儿自由成长的空间，让她享受自己的童年，可是一到具体问题我就无意识地开始计划与控制，每个细节都替她安排周全。一旦她没按照我的设想执行，我会立刻予以纠偏。我以为我是在对她好，多么自以为是。
事实上，我比母亲更甚，因为女儿的性格比我温和听话，而我比母亲更擅长控制。
我开始控制自己，从女儿生活的各个方面收回触手，忍住滔滔不绝的教诲。我只按时提供一日三餐，和女儿讨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回应她主动的求助。至于她把杯子放在桌沿，鞋带没系正，作业做到夜里十点多……只要不涉及人身安全，都随她去，我把空出来的时间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变化就这么在我眼前发生。
自信、轻松和愉快的表情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的脸上，宛如一朵徐徐开放的花儿，那些曾经被我压出折痕的地方也慢慢抻开了，绽放出美丽。
年初时，我跟她商量增加她的零花钱。她说不用，然后羞涩而清晰地说：“我现在有稳定的收入。”
那羞涩里分明有掩藏不住的骄傲与自豪。
我真喜欢这个表情。
原来她和几位同学负责出班级的版报，别的班都需要上网去购买一些有版权的图样，而她们全是靠自己的创意手工绘制。老师为了表示鼓励，从班费中给了她们一点奖励。
这么开心的事她之前都没想起来要告诉我，这让我清楚地体会到女儿在慢慢地脱离我。我有一丝失落，但更多的是感动与庆幸。
她将一个健康成长的生命进程演示给我看，如此美好，这是我的荣幸。我庆幸的是自己收手得不算太晚，没有过多地按照自己的期望塑造她，从而摧折她自我的生命力。
命运是孩子自己的，风雨彩虹都该她亲身去经历。即使亲如母女，我们也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各自有自由的灵魂，不必将我的愿望强行嵌入她的生命。
我们终将渐行渐远，独自去探索属于自己的世界地图。彼此关怀，无需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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