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火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狭小的火车站只有中午一趟公交车经过。
他裹紧了外套,跟着出站的人流慢慢往前走,透过火车站的窗户往外看,天已经黑的彻底。逼仄的候车室里挤满了旅人,戴着口罩也能从眼睛里读出疲惫。
他在泡面味和揽客声中出了车站。没人来接他,毕竟他也没把辞职的事情告诉母亲。
“帅哥,五十走不走,到县城。上车就走。”
一个大叔热情地挤过来,手熟练地就往他的行李箱上放。
“大叔……便……便宜点。”
“大叔……” 话说到一半,他把普通话换成了方言,攥紧了行李箱的扶手。“师傅……便宜点,之前都是三十的啊。“
“哎呀,现在都是这个价,上车吧,马上就走,回家还能吃上一口热乎饭。”
也许是想起来妈妈做的酸汤面,他拖着行李箱跟着黑车司机后面。
“真马上就走?五分钟不开我走了啊。”
司机没说话,讪笑了下,把他送上了车就转头又钻进人群。
车里有个短头发的姑娘,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像是回答他之前的那个问题:“应该是等人上满了才走的。。”
他善意的笑了笑,然后掏出耳机戴上,里面是首没听过的英文歌。
过了二十分钟车上才坐满了人,挤挤挨挨的,连他的腿上都放着旁边大妈买的生鸡蛋。
这个边陲小镇一年也回不了几次,比起日新月异的大都市这里的变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把头靠在车窗试图把眼前的景色和记忆重叠,也没那么多的感时伤怀。他用手指比成灵巧的小人,在亮与暗的交界处跳跃。
2.
到姐姐家的楼下才打了个电话,姐姐开门的时候抱怨说着不提早给个电话,语气里却藏不住欣喜。母亲从里屋走出来,后面跟着小外甥女,扒着门框向外面张望。
“你咋回来的啊?”
“火车站门口有拉人的,花了三十。“
“净乱花钱,你再往南边走走,到那个天桥下面等个二十分钟,赶上下晚班的工厂的车,一块钱就到门口了。”母亲说着,又把晚上没吃完的菜从冰箱里拿出来。
“工作还顺利不?”姐姐抱着枕头坐在旁边,语气像是学生时代询问成绩一样。
他吃了一大口面,把嘴里塞的满满的,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点点头。
“哎,也怪我原来学习不好,你看看现在你这在上海,每天坐办公室里,吹吹空调玩玩电脑,一个月万把块就到手了。有……有这么多么?”
倒是没有小说里写的狗血故事,姐姐也并不是因为家庭贫困不上学的。按着当时姐姐的话说:“有人当教授,有人当司机,有的人适合学习,有的人生下来就适合砌墙,我本来就不是个学习的料,打工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能读出来姐姐嘴里的羡慕,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自己每天过得生活。只得低着头吸溜着面,大口大口喝着汤。
虽然都说时间会证明一切,但是自己过得也不好,不管是从围墙里钻出去的,还是守着自己的天地,大家的生活都一样,喜悦与绝望并存,希望在夹缝里生存。
于是他开始讲述大城市的生活,说的都是那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城市里有那种自助的电动车嘞,手机一扫骑上就能走?”
“那也不怕人骑回家么?”
“有定位的啊,而且骑车也得要钱呢。”
“国庆的时候城里有无人机表演,成百上千的,弄得可好看了。”
“啥是无人机?”
“就是遥控飞机吧,还带个摄像头那种的,在天上飞的。”
……
到了十点,总算结束了这场对话,小外甥女又缠着他要听故事,他讲了丑小鸭,从不被人看好,被所有人忽视的鸭子变成了万众瞩目高贵圣洁的天鹅。或许在小外甥女的期许中,所谓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在上班的路上三三两两不紧不慢的走着,像是教科书里的插图,每个人也都是昂扬的样子。如同长辈们说的那样,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吹着空调,敲几下键盘,幸福的生活就会接踵而至。
她不知道的是社会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在学校的围墙外盘踞着盯着她,同样也不知道的是那一窝的丑小鸭里只有一只白天鹅。
吃完饭,母亲抢着去刷了碗。姐姐张罗着在宽大的沙发上铺了两层被褥,当指针划到十的时候,打了个呵欠,叮嘱他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
他想了想昨天的这个时候,自己刚点了外卖,还剩下三十页的PPT没有做。
3.
早上起来自觉的把被子叠好,趁着母亲去洗漱的空档把招聘软件上的通知信息划掉。
姐姐抱着还没醒的外甥女从里屋出来,嚷嚷着说附近有家新开的牛肉汤的店,生意很是红火,正好接着机会去尝尝。
拐了几个路口老远就能闻见肉汤的味道,不冲但也不算太腻,附近停的都是车,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拥挤着。安顿好小外甥女,他也跟着人群后面,要了三大碗的牛肉汤,七块钱一碗,比原来公司楼下二十一碗的多了好多肉。
提前喝完了汤,母亲把外甥女抱在怀里哄着吃饭。看见门口蹲着抽烟的伙计,他也凑了过去。
刚打了个照面,那伙计冲他憨憨的笑。
“啥时候回来的,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你。”
接过伙计递过来的烟,下意识的看了看品牌,然后局促的笑了笑。
“昨天晚上到家的。”
“听小博说你在上海呢?这一天天的没少挣吧。”
他低着头,看着蚂蚁沿着水泥地间的缝隙爬着,扭头挤出一个礼貌的笑,“真没有。那地方不是人待的。活得累。”
“唉,你说当初班主任说的是对哦,你看你这种好学生就去大城市拼搏了,我们这种后三排的就在这过一辈子了。”
“滚吧,别搁这阴阳怪气了。你家这店咋说一个月也能挣个三五万吧。”
伙计嘿嘿一笑,也没搭腔,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碾灭。“啥时候结婚了别忘了通知一声啊。”
然后转头走进店里,抱起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扮着鬼脸逗他笑。
回去的时候没从原路回去,跟着母亲从菜市场绕了一圈,路上遇见好多不认识的叔叔阿姨。他像小时候去亲戚家串门一样,努力保持一个大人的样子,毕恭毕敬地叫着他该叫的称谓。得到的回报也是常见的褒奖,这孩子真高,真有出息,在上海做办公室里吹空调。母亲在旁边把这些褒奖收拾妥当,还表现出羡慕的样子,说这个人刚当了爷爷有福气,也说他没出息,27岁了还没个对象。
他站在旁边不说话,盯着超市门口的机器看。有个小姑娘坐在灰太狼的身上,高兴得手舞足蹈,旁边蹲着她的父亲。
机器没有开,合成的电子音妖娆的在招揽顾客。
“小帅哥,快来玩~”
4.
他坐在客厅陪着母亲看着电视,电视里放着民国电视剧,耐着性子看了半天才明白是讲婆媳关系的,索性就聊赖的翻着手机,倒不是要回谁的消息,只是觉得无趣。
在美团上搜着离家里最近的网吧,翻看了没几分钟母亲就把整整一盆的韭菜择的干净,他看着母亲起身的时候有些踉跄,急忙帮着把盆端到厨房。
中午的韭菜鸡蛋饺子他想了很久,虽然吃的时候感觉跟平时自己煮的速冻没什么差别,但是当自己的口腔开始咀嚼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一样,就像是打开了回忆的开关,每一口饺子都对应着一个场景,在离家几十公里的地方上高中,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中午吃的都是饺子,那时候的自己无忧无虑,觉得自己未来可期,梦想也许自己够得着,生活也许过得去。
后来自己上了个大专,跟着同学们一起被卷入社会的洪流,每天浑浑噩噩,过的筋疲力尽,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只有自己这么艰难,但是当他过马路看见一张张麻木的脸才发觉大家似乎都一样。
吃了饭,借口工作上的事,拒绝了辅导小外甥女的英语,逃一样的离开了家。
网吧在一个小巷子里,门口杂乱的摆放着电动车,推开门,他回到了十七岁。
网吧里的味道刺激而熟悉,沉闷的空气像是被锁在了这个空间里,混杂着脚臭和烟味,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感觉像是压在柜子底部四五年的被子又洒上了水,潮湿腐烂,在这种环境里待着,似乎人也会慢慢往下沉。
他熟练的开了机子,打开了英雄联盟,列表里是记不清什么时候加的陌生人,自己开了一把大乱斗,随到的是瞎子。又点了一下骰子,这次是龙女,准备换回去得时候被人抢了。
那把打了二十三分钟,他杀了14个。
因为不小心吃了两次血包,他被那个瞎子追着骂了五分钟,刚开始他打了长长的一串字,最后又一个一个的删掉。
“对不起。”
“傻狗,是不是生活不如意啊,玩个游戏还自私自利的,现实中也没朋友?”
瞎子还在喋喋不休,他没屏蔽也没回复。
结束的时候看见一个熟悉的id,打了招呼就拉他进了房间。
他不怎么会下棋,掏出掌盟看着阵容,一边看一边小心翼翼的选人,玩了一下午的丧尸,大头没有来过一次。
再推开门的时候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掏出手机有母亲的三个未接电话。
5.
小的时候在电视上看车,在法拉利和布加迪威龙之中犹豫了很久选择了后者。
那时候还在担心,觉得跑车底盘那么低,家门口的公路上又都是小石子,车给刮花了怎么办。
骑着姐姐的电动车去了澡堂,路上看见了范迪塞尔代言的电动车广告下意识的把速度提到了最大。
姐姐的家就在矿区,他小的时候也跟现在一样中午吃了饭就抓紧来澡堂,趁着下井工人上来之前洗好澡,若是晚了一点,就只能洗淋浴,因为浮着煤渣的池子没几个人愿意下去。
给看澡堂的大叔让了一根烟,大叔摆摆手就放他进去了。
一楼的澡堂有三个池子,一个挨着一个,每个池子的中央有半米长的过道。小时候自己被老爹拉着过来洗澡,摁着自己在热池子泡够了他总喜欢躺在过道上,也没觉得有什么羞耻。闭上眼睛,整个人的身体被热水泡的胀胀的,头发还散发着热气,最享受的时候就是等待天花板顶上凝结成的水珠跌落在自己身上,冰冰凉凉的,总有种久旱逢甘霖的期待。
不过这种惬意的时光不会太久,因为一般下一步就到了老爹骂骂咧咧的搓澡环节。几乎每次感觉自己就要被搓的褪层皮,老爹才会罢休。
他一个人钻进池子里,让水位没过下巴,尽管自己已然成了大人,但是水温还是把自己热的呲牙咧嘴。
他记得初中的时候读过一本小说,是曹文轩的,名字倒是不太记得。里面有个情节就是写几个农民工去澡堂泡澡,里面有个叫三和尚的是个领头的,泡的舒服的唱起了秦腔。他以为大家赤城相见便没了阶级和优越,可最后还是被人呵断,灰溜溜的又钻入池子里。
他在氤氲的水汽里泡了很久,直到好心的看澡堂的大爷提醒才匆匆忙忙的从池子里钻出来。然后从井下上来的工人们满脸黝黑,身上的工服也都带着煤渣,像带了一个黑色的面具,面对面也看不清长什么样。他想起来小时候父亲也是其中的一员,每次回家坐到沙发上也总能留下一些煤渣惹来母亲一阵数落,他就在一旁幸灾乐祸。
推开脏兮兮的门帘,他长舒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这些天的沉郁从身体里吐出来。
路上有个老大爷推着一个板车蹒跚着走着,车上有个大桶,咕嘟嘟的正往外冒着热气。小时候每次老爹带他西洗完澡,他总央求着要吃一个水煮蛋,而父亲则会选择一个毛蛋,小时候的他嫌恶的很,今天鬼使神差的也买了一个。
剥开鸡蛋壳,里面有只半成形的小鸡,屁股的部位还是鸡蛋黄,端详了半天,还是没能下去嘴。
“小伙子第一次吃吧?”老大爷把车靠在一旁,随意的坐在地上。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吃过,但是又不记得味道,正犹豫怎么回答的时候老头又接着发问,“还上着学呢吧。”
他愣了一下,赶忙说:”不是,我都工作好几年了。“
“多大了啊?”
“27。”
“看不出来,感觉跟刚上大学一样。”老头咂了一口烟,掏出勺子在锅里转了几下。
他几乎没怎么被人夸过,一时间还有些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觉得这样贸然走了不太好,于是就又买了点卤味。
回到家的时候天刚刚暗下去,如果这时候有人刚睡醒,肯定要恍惚是早晨还是傍晚。
6.
吃了晚饭,母亲跟姐姐一起围坐在沙发上,虽然还没开口,但是他感觉空气已经快要凝固了,于是拿起手机装作很忙碌的样子。
“过了年你都28了啊。”母亲率先发难。
他用手撑着沙发把自己支起来,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
可是显然母亲不会就此罢休。
“你看上次喝牛肉汤的那个小董,人闺女都两岁了,还跟你一般大呢。”母亲这话说过好多遍,他低下头,看着脚指头在拖鞋里蜷曲。
“我们单位有个女孩子蛮好的,也是二十五六,家里都是当老师的,人长得也好看,明天我约出来你们两个见见?”姐姐凑近了一个身位,说着就要把那女孩的联系方式发给他。
“不用不用,对象我自己找嘛,都正聊着呢,你们别操心了。”他站起身,窜进了屋子里。
把自己放倒,用力地舒展身体,想着自己十七岁喜欢的那个姑娘,当初爱的撕心裂肺的,此刻竟然连相貌都记得模糊。他翻看着微信里的联系人,想找人说说话,点开不同的聊天框,上次的问候都是在说新年快乐。
然后他订了明天下午的火车。
窗户开着,温柔的风涌进屋子里,他双手撑着下巴趴在窗台,月亮藏在灰蒙蒙的云背后,睁大了眼睛也只看见几颗弱不可闻的星星。
还记得上小学的暑假去农村的亲戚家,屋子里太热,就算开着风扇也要出一身的汗。于是叔叔想辙,抱了两床被子招呼他们踩着竖梯到楼顶,水泥地晒了一天,到了晚上还有余温。
他和哥哥并排躺着,月亮高悬在头顶,像是个快要没电的灯泡。星星仿佛触手可及,一闪一闪的,像是一颗颗璀璨的棋子嵌在棋盘里。母亲指着头顶的星空,告诉他们北斗七星在哪。偶尔划过一颗流星,也会虔诚的闭上眼睛许愿,希望自己以后可以成为一个除草工人或者方便面厂的厂长。
到了半夜叔叔不放心,怕两个孩子睡觉不老实从房顶滚下去,找了根细小的草绳把他们栓起来,到了后半夜他想尿尿,怎么扯都扯不断,半梦半醒的时候就尿了裤子。
他打开手机,已经到了凌晨三点,10086提醒他欠了四块五,他打了个呵欠,又沉沉的睡去。
7.
小外甥女今天该去幼儿园了,姐姐又要去上班,所以大早上的母亲就催促着他起来。
他匆忙的洗漱完,牵着小外甥女的手出了门。
走在路上,他不住的打着呵欠,小外甥女走在前面,每走几步就要扭头瞪他几眼,像个小大人一样开始说:“舅舅,你为啥怎么困啊,难道昨天晚上去偷牛了?”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得有十多年没听到这个句子了。
收拾了一下表情,他说:“舅舅昨天晚上忙工作啊,要赚钱才能给你买芭比娃娃啊。”
听到这,小外甥女便也不急了,摇摇晃晃的跑过来牵着他的手,抬起头看着他说:“舅舅辛苦了。”
一下子,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翻涌过一阵酸楚的暖流,紧紧攥着小外甥女的手。
到了幼儿园门口,小外甥女碰碰跳跳的到老师的跟前,高兴的样子单是看背影都能感受的到。他站在门口跟外甥女说了拜拜,没想到她拉着老师的手走过来,人小鬼大的说:“舅舅,欢欢老师还没有男朋友哦。”
然后两个人都红了脸,这时候他才注意,眼前的这个老师就是回来的路上提醒他的那个女孩子,他点了点头,算是问好。
“你好,我能不能加下你微信,幼儿园放学的时候您提前给我说,我再来接她。”虽然在心里排练了几遍,但是能这么顺利的说出口也让他有些意外。
“”五……五点,哦,好。“欢欢老师下意识的回答了一下,然后又手忙脚乱的掏出手机。
正在犹豫接下来该说什么的时候,上课的铃声不凑巧的响起,让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呃,那就不耽误您上课了,五点的时候我再来接她。”
“嗯,好的。”欢欢老师有些羞怯,然后拉着小外甥女的手头也不回的进了幼儿园。
他在原地站了有几分钟,然后掏出手机把今天的火车票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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