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作者: 李浩然来了 | 来源:发表于2021-09-03 17:15 被阅读0次

    1、

    离开公司后,姜峰去了大润发,经过精挑细选,相中一台单反相机,索尼的,标价9999,50倍物理变焦,自带防抖功能。导购员给他操作讲解,一步步不厌其烦,终于演示到他关心的功能,导购员调好焦距,把相机驾到他鼻梁上,一百米外化妆品专柜短发女孩隐藏在粉底下的青春痘清晰可见,他满意地点点头,说就它了,开票吧,又想起什么,询问导购员有没有内存卡送。看导购为难,他本想收回这额外的索取,导购却先于他说,这我要请示一下经理。显然,不管这位经理是否真实存在,他都获得了一枚256G的内存卡。

    然后他去了汽车租赁公司——他考下驾照六年了,还没买车,以前他觉得汽车就是消耗品,而代步完全可以采用性价比和安全系数都更高的地铁。现在不同了,汽车对于他有了代步之外更加急需的用途。在售车员极力推荐下,他选择了一台两箱小型电车,绿牌,不限号,轻便,通过性好,最主要是对于新手很友好。交付押金,办好手续,在售车员鼓励的目光下,他上了车,打火,发动,汽车缓缓起步。

    他把车开进外环路,上午十一点,还不到下班时间,路上车流稀疏。开始他只敢开到40迈,后来胆子放开,油门逐渐踩下去,车速提到60迈。开进市区,车流变大,他紧紧握着方向盘,尾随着前面一辆黑色宝来,由建设路到平安大街,再到学府路,直到宝来靠在路边。他缓缓超过宝来,眼睛一直盯着正前方,寻找另一辆领航车,这让他错过了宝来司机摇下车窗向他投来的警惕眼神。

    他忘记了时间,直到肚子随着路灯的亮起咕噜咕噜叫起来。他停好车,找了家面馆,一边吃饭一边在脑海里完善着明天的行动方案,嘴角不时浮现浅浅的笑容。

    就在今天早上,他忍着头痛去上班,被老板一个电话叫到办公室。在踏入办公室前,他还认为等待他的是似锦的前程和美好的未来,一周前,人事经理在他耳边吹风,说他是刚刚空缺下来的工程总监候选人。难道今天要正式任命?他一路踩着云朵,路过内勤小秦姑娘的办公桌,小秦正在低头玩手机,他故意屈起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等到小秦惊慌失措抬起头时,他只留给了她一个明亮的背影。推开老板办公室的门,走进去,他觉得空气突然稀薄。老板板着脸,对他进行单刀直入的陈述:客户投诉你了,说你造谣中伤,要告你,被我拦下来了,现在要我换一个监理,你说怎么办?虽然用了疑问句收尾,但本意无疑是责备、训斥。

    老板把手机平放在桌面上,为他播放了一段视频,他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里,那张被酒精拿捏得通红的脸上涂抹了一层陌生的气息,他摇头晃脑,吐沫星子飞溅:我那个脑袋上长痔疮的男客户(额头上长了一颗蚕豆大的痣,后来他叫他蚕豆男),和那个嘴上长小胡子的女客户(上唇生着淡淡的绒毛,后来他叫她胡子女)……你们知道吧?他们关系肯定不正常,第一,年纪上差太多,男的都可以当女的爹了;第二……有一次我看见男的偷偷掐女的屁股,女的假装生气,扭了扭身子,拿胳膊肘狠狠捅了男的一下;第三,他们都单独到过施工现场,我问他们房子用途,男的说是给儿子结婚用的,女的说是她和男的的婚房……这说明什么?你们自己想想……

    仿佛由平原到达了一个之前无法企及的海拔,机体发生一系列高原性缺氧应激反应,头晕、恶心、心慌气短、胸闷。他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紧紧盯着老板光可鉴人的额头,他来公司十年了,见证了老板头发的兴衰史,他刚进公司时老板还是一头郭富城式的浓密中分,第二年成了毛寸,然后逐渐凋零,至今已成荒芜之势。尽管如此,还是有成群的姑娘跟在老板身后。这让他眼红。他不脱发,每天洗头时掉在水池里的头发屈指可数,这是为数不多的令他自豪的事之一。他双臂撑住办公桌,打乒乓球一样把老板丢过来的问题又甩了过去:怎么办?

    他不知道谁拍的视频,昨天喝酒六个人,他喝多了,想不起各自的位置,大概率是王小可,据说他觊觎工程总监的位子已久,也有可能是别人,他说不好,但疑犯从无。

    跟客户当面道歉,监理工作移交给王小可,扣发当月奖金,然后写一份检查!显然,老板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一把解决问题的钥匙。他谢过老板,脚步虚浮地退出办公室,懊恼过后,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执行老板为他定制的补救方案的话,那就意味着承认自己造谣中伤;如果不执行,可能会面临失业的窘境。除了他,没人关心真相。他也不应该再把真相放在心上,事到如今,保住工作要紧,但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在老板办公室门前踌躇几次,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张总,我敢打赌,他跟那个女的绝对不正常。他梗着脖子,大力却小声地说。

    你怎么知道?老板抬起眼皮,目光越过电脑屏幕。

    我看见他捏那女的屁股,他说房子是给儿子的,女的说房子是他们的婚房。

    老板搔了搔额头,你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算不得实质性证据。

    他还想说什么,老板挥手制止了他: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人家的私生活关你什么事?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八卦?你出去吧,我还有事。

    被老板驱逐出办公室,他更不忿,走过王小可的座位前,王小可正埋头在一堆设计图纸中,那是蚕豆男家的设计图,太熟悉了,他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他停下来,恨不得一拳擂向王小可溢满油脂的胖脸。王小可抬起头,看到姜峰,笑笑说,峰哥,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没事儿。他嘴巴不受支配,脱口而出。

    回到座位,他心里的疙瘩越结越大,要撑破身体,终于再也坐不住,从座位上站起身,脚步坚定地走向老板的办公室。王小可收起了图纸,悠哉悠哉地啜着茶。小秦把一沓打印纸堆在王小可面前,在姜峰经过时,瞥了他一眼。他觉得那个目光意味深长。

    他向老板请了一周假,原以为老板会劝阻他,没想到答应得异常爽快,老板说,休息几天也好,养养精神,调整调整情绪。以及一堆不咸不淡的官话。他耐着性子听完,步出办公室,没有马上离开公司,找到小秦,当着她的面,撕毁了老板批复的假条。小秦错愕地看着他,他笑笑说,我请假了,不是病假,也不是呕气,这几天里我要做一件大事,你瞧好儿吧。在小秦点头对他的英雄气概表示赞许时,他已经掉头离开。

    2、

    早上六点的闹钟,他五点一刻就睁开了眼睛,上了趟厕所,再也躺不住,穿衣服,洗漱,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面条,汤喝不下,碗扔在水槽里,急匆匆下楼,开上车,直奔蚕豆男家。夜还占据着这座城市,路边一栋栋大厦像是沉睡的巨兽,在偶尔驶过的汽车的车灯照耀下稍微晃一下神,复又睡去。路似乎也比平时宽阔许多,车在上面畅通无阻。

    蚕豆男住在老城区的盐业公司家属楼,楼只有两栋,六层高,没有电梯,楼体漆面斑驳,像是白癜风患者。他把车停在楼门前,看了看表,早上六点十分,时间还早。此时早霞悄悄渲在天边,在两栋楼之间挂了一道暗红色的帘子,放倒车座,他躺上去,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等着蚕豆男出现。

    七点半时蚕豆男出现在姜峰疲惫的视线里,他穿了一身暗红色的休闲服,戴着一顶蓝色棒球帽,脸上的痣若隐若现,他迈着轻快的步伐,沿着楼下的甬道走出五十米,钻进拐角处停车位一辆蓝色别克里,发动机的声音被晨光烘托地异常响亮。车子开动,慢慢驶出小区。

    他不紧不慢跟在蚕豆男的车后,不敢太近,怕被发现,也不敢太远,怕跟丢了。好在蚕豆男车速也不快。大概二十分钟后,蚕豆男把车停在一个胡同口,车刚停稳,胡子女从胡同里踱出来。胡子女穿了一身黄色连衣裙,披散着头发,化了妆,唇上的胡子荡然无存。蚕豆男没有下车,胡子女打开副驾驶车门,钻了进去。他在车里啪啪啪狂按快门,把胡子女上车的动作一帧帧分解,封存进相机。

    之后蚕豆男载着胡子女一路招摇,在一家早点摊吃油条喝了豆浆,又去了大润发,他怕被发现,没跟进去,距别克两个车位停好车,听着收音机等待,一直到十点半,两个人拎着包相伴而出,看样子收获颇丰。蚕豆男把胡子女送回家,自己驱车返回。姜峰也只好失望而归。他安慰自己,这是一场持久战,七天时间,一定能抓到蚕豆男和胡子女的把柄。

    机会在第五天出现,蚕豆男照例在早上去接胡子女,就在胡子女一只脚跨上车的同时,一名彪形大汉斜刺里窜出来。大汉出现得异常突兀,姜峰手一抖,相机险些跌落,好在他反应够快,抓好相机,连忙调成了摄像模式。

    大汉推了胡子女一个趔趄,蚕豆男下车,怒气冲冲看着大汉,姜峰听到大汉叫了一声爸,随后两个人争执起来,听不清具体说什么,看脸色都很激动,最后蚕豆男抬手去掴大汉,大汉护住头,跳出老远,喊着:你再胡搞乱搞我就不认你这个爸!蚕豆男飞扑过去,大汉掉头就跑,顷刻没了踪影。蚕豆男调了一会气息,去安慰胡子女,胡子女坐在马路牙子上,双手抱着脸,蚕豆男蹲下来,搂住胡子女,被推开,再搂。胡子女站起身,两条胳膊一甩一甩进了胡同。蚕豆男小跑着跟进去,身影消失在一片红砖绿瓦里。

    姜峰双手颤抖关掉相机,连日的劳累一扫而空,咧开嘴无声笑一阵,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去公司,敲开老板办公室的门,老板正在挂断手中的电话,错愕地看着他。不等老板发问,他率先说,我找到证据了,他们是不正当关系!从包里掏出相机,给老板看那段视频,老板皱着眉头,直到视频播放完,才板着脸说,小姜你不该姓姜。姜峰诧异道,那该姓什么?老板说,你该姓犟。姜峰说,现在探讨的不是我姓什么的问题,而是真相和清白。老板食指关节敲击着桌面,说,第一,你看到的不一定和你想象的一致,第二,就算和你想的一样,你能怎么样?你要知道,偷拍可是犯法的。

    姜峰急了,面红耳赤争辩,我想怎么样?难道我就活该被污蔑?活该被人陷害?老板一拍桌子,谁诬陷你?我看你是被迫害妄想症。姜峰说,我不是被迫害妄想症,我只是坚持真理。十年来,他第一次和老板针锋相对。老板说,真理?你认为对的就是真理?我多放你几天假,好好想想,什么是真理,想明白了再来上班!

    他没赢得战役的胜利,甚至可以说一败涂地,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像是舟车劳顿后终于卸下了身上的辎重。他站在公司大门口,仰天呼出一口气,那口气携带着他体内某种曾令他苦不堪言的重量,在他面前随风飘散。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他突然想起泰戈尔这句诗,几年没写诗了?诗性都丢了,但诗人的风骨不会丢,他意识到,自己从骨子里就是个诗人。此刻李白、杜甫、屈原的形象一一从他脑海掠过。他们向他招手,召唤他加入到他们的行列。

    他掏出手机给小秦发信息,你相信我吗?预计小秦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要思索一会,组织一下语言,谁知小秦马上回复了他:相信!姜哥你是全公司最厚道的人,我支持你!他兴奋地挥舞拳头,手机差点甩飞。

    他找了一家打印店,把相机里的照片打印出来,足足有一百多张,十公分厚。

    捱到晚上,十一点,他抱上相片,装好胶棒,悄悄出了门,为了掩人耳目,他没开车,在门口随便骑了一辆没上锁的自行车,紧蹬慢赶,在这一天的最后五分钟里赶到蚕豆男家的小区外。他环视四周,路灯混沌,偶尔一辆车在路上划过,撞破夜色,留下一串残影。门卫室关着门,窗口映出稀薄的白色荧光,夹杂着戏腔。

    他戴好口罩,从自行车车筐里取出相片,背面涂上胶水,从大门口开始,沿着墙壁,一张张贴过去,不一会,贴满整面墙,还剩十来张,贴在路边的梧桐树干上。大功告成。相片像是一条白色巨蟒,醒目地趴在墙壁上上,他欣赏了一阵自己的杰作,准备离开,却发现原本停在门口的自行车不见了。他左右张望,没看到一个人影,不知道是哪个没人性的小蟊贼,一辆破自行车都偷,他在院墙外徘徊了片刻,还是决定找回自行车。车是邻居的,不能丢。

    他一只脚跨进大门,再拖动另一只脚,整个身子进了小区,走到门卫室门前,铝合金门内的戏腔清晰可辨: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他伸出手,缩回来,再伸出去,屈拳,敲门,笃笃笃。吱呀,门开了。门内一张满是灰白胡子的脸闪烁不定,什么事?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声音。

    大爷……我自行车丢了,他嗫嚅着,我知道门口有监控,能不能帮我看下是谁骑走了?

    大爷上下打量着他,只有警察才有权利调监控。

    大爷,帮帮我吧,等警察来了黄花菜都凉了,现在小偷刚走,好追。他做着最后的努力。

    不是大爷不帮你,这是规定。大爷果断关了门。

    他愣愣站在门外,思忖着该如何说服顽固的门卫大爷,门却再次打开,他似乎看到一线曙光,大爷的脸看起来也和蔼可亲了许多。

    小伙子,大爷盯着他,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爷心软,你进来,我给你查。大爷闪到门一边,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踌躇着,谢谢您,你帮我看看就行,我就不进去了。

    大爷说,那你等一下。直到伸缩大门完全合拢,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大爷,您关门干嘛?

    小子诶,大爷得意地笑了,露出两颗焦黄的门牙和门牙中间一条巨大的缝隙,本来我想帮你找自行车,却发现你是贴小广告的,这叫意外收获吗?说,你是办假证的还是卖假药的?

    大爷,他觉得藏在口罩下的脸在一阵阵发烫,我不是那种人,我没有贴广告。

    大爷像逗猫一样逗他,那你贴的啥?

    他想了一会,终于在古装剧里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告示,我贴的是告示啊。

    什么告示?大爷穷追不舍。

    XXX搞外遇的告示。他只好如实相告。

    好哇,大爷眉毛陡然一跳,原来是条大鱼。随手掏出手机。他看到大爷按下了三个按键。

    大爷,他预感到事态正向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他哀求着,我不是坏人。

    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跟警察去说吧,大爷把手机凑到耳边,警察同志,我要报警,有人在我们小区门口贴传单,我熟读《刑法》和《民法》,知道这是毁坏他人名誉的行为,我已经把他关到小区里面了。

    他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有一串顺着脸颊淌下来,钻进了口罩里,痒痒的,像一条蚯蚓在爬。

    3、

    警察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他不服气,说我不过是在揭露真相。警察问,你跟女孩什么关系?他说,没关系。警察说,那你操哪门子闲心?他振振有词,我看不惯这种丑恶行为。警察说,你还有理了?看你戴个眼镜,挺有文化的样子,这点事都拎不清?我明确告诉你,搞外遇不违法,贴传单可就违法了。况且就凭这么几张照片就能断定人家搞外遇?办案真能这么简单,还要我们警察干嘛?证据链知道不?定罪要有完整的证据链啊。

    像黑夜里亮起的一盏明灯,警察的话点醒了他。他频频点头,警察以为他认识到错误,停止了训诫,对他进行处罚。他揭掉所有传单,当着警察的面撕毁,并缴纳了500元罚款。流程走完,警察说,还好没有造成恶劣影响,不然你要吃牢饭的。他握着警察的手,由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谢谢警察同事,是你们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警察说,行了行了,回家吧。他站着没动,说,警察同事,我要报警,我自行车丢了。

    监控显示,自行车是被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骑走的。老人试探着推了一把自行车,发现没有上锁,支上车,脑袋左转九十度,右转九十度,目光定在心无旁骛贴传单的姜峰身上,看了有半分钟,然后慢吞吞推上车,推到主路,骑上,迅速驶离了监控。

    姜峰说,警察同事,我决定取消报警。警察说,为什么?他说,老人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偷自行车,一定是生活所迫。警察摇摇头,说,你还是没拎清。

    混杂着夜的潮湿和汗水,他回到家,洗澡,睡觉,警察说得对,探究真相要掌握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草率不得。

    第二天他把汽车退还给汽车租赁公司,回来路上买了一辆山地车,他不知道他骑的自行车是哪位邻居的,只好挨家挨户敲门,得到的答复不是自家没有自行车就是没有丢自行车,他把山地车放在楼下,锁好,写了一张字条:哪位邻居丢了自行车,找我取山地车钥匙。贴在山地车车座上,感觉内心安宁了许多,接下来,他可以全身心投入到调查工作当中了。

    他在购物网站搜索针孔摄像头,没有相关产品,灵机一动,改成“微型摄像机”,页面上出现一长串相关产品,随手点开一个,首页醒目的红字提示:切勿将本产品用于监听,偷拍,以及一切违法活动。他想,这简直是反向提醒。选择一款销量最高的,商品详情里介绍:体积小巧,高清摄像头,wifi连接,2000米内实时监控,可录像录音,超长待机,超大内存。就它了,下单,备注:请发顺发,空运,到付即可。

    隔天上午,还不到九点,快递送到,他付了运费,送走快递员,小心翼翼撕开包装,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一枚黑色的小胶囊显露出来。他取出摄像头和说明书,研究了两个小时,终于搞明白如何操作。下面的问题是怎么将这个小东西放进蚕豆男的车里。

    他要制造一次偶遇。他用帽子墨镜口罩伪装好自己,藏身在蚕豆男新房楼下的角落里,这是座新落成的小区,到处堆积着装修废弃的板材,砸墙拆下来的烂砖头,以及还没来得及运上楼的瓷砖,遍地都是掩体。以前蚕豆男几乎每天临近中午时就会到新房视察一番。

    在等了两个小时后,他所在的角落那片阴影在逐渐被阳光侵蚀,他的头顶在冒汗,刚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扇风,就看到蚕豆男的蓝色别克缓缓驶进了小区。他忙戴上帽子,缩在墙角,只把脑袋探出来观察敌情。蚕豆男一个人从车上走下来,匆匆上了楼。

    他从角落里拐出来,走到车前,围着车身前后左右观察一番,车窗车门闭合完好,找不到一丝缝隙,前挡风玻璃是个好位置,角度完美,毫无遮拦,但摄像头放在那里一眼就被会被发现,而且也无法固定。只能在车内。

    他依次拉四个车门,最后又回到车头,叉着腰和车对峙。阳光泼洒到车身,反弹,蓝色分解成斑斓的五彩,他看了一会儿,觉得眼晕,把手探到挡风玻璃上,玻璃上面的镜像人全副武装,遮盖得如此严密,一看就不像好人。他看到镜像人的口罩上隐隐约约浮现了一双眼睛,他以为自己眼花,眨眨眼,眼睛周围又出现了眉毛,鼻子,和嘴唇。他腿一软,扑通坐倒在地。

    副驾驶的车窗落下,胡子女的头从里面探出来,我看你半天了,你干嘛呢?姜峰坐在地上,紧锣密鼓捏塑措辞,有了,他慢慢站起身,说,这车不错,我也想买一台。声音暴露了他的身份,胡子女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你,你……小姜?姜峰只好点点头,胡子女说,你这搞得,跟特务接头似的,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偷车贼呢。姜峰尴尬地笑笑,没有说话,胡子女说,你看你,这是生怕被我们认出来?多大点事儿啊,谁还没个酒后失言的时候?

    姜峰竟然觉得有一股暖流自丹田向上升腾,他把它压制在胸口,说,我能上车看看吗?胡子女很豪爽地冲他挥舞着小臂,上来啊,客气啥。姜峰把手伸进裤袋,紧紧握住那枚黑色小胶囊,他弯腰钻进车里,很好,黑色座椅,天然的保护色。他说着,内饰真不错,空间真大,双手随着目光在座椅上探寻,在头枕旁边有条不到一公分的缝隙。

    胡子女打着车,一番操作,汪峰沙哑浑厚的嗓音在车内密闭的空间里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和她吞噬,“让我们一起摇摆,一起摇摆,忘记所有伤痛来一起摇摆,明天会发生什么,谁能知道,所以尽情地一起摇摆。”胡子女两个肩膀交替探出座椅此起彼伏地扭动,头也跟着摇晃,两只手支在脑袋两侧,打着拍子。姜峰目光落在后视镜上,从里面看到胡子女闭着眼睛,微蹙眉头,一脸陶醉。他迅速掏出小胶囊,塞进座椅的缝隙里。胡子女说,你听听这音效,比在KTV还爽。他应和着,爽。胡子女问,你觉得怎么样?姜峰说,挺好,我决定就买它了。他不想再停留,打开车门,滑下车,说,麻烦你了姐。胡子女突然嘟起了嘴,你叫谁姐呢?咱俩不定谁大呢。

    他没心思去探究他跟胡子女谁大谁小的问题,他匆匆道别过,准备离开,刚迈出一只脚,猛然想起,小胶囊还没有开启。猪脑子!他骂自己。他只好转回身,艰难敲响别克车窗。胡子女落下车窗,怎么了?落东西了?对,对,他猛点头,手机好像落车上了。拉开车门,半边身子探到车里,用后背挡住胡子女的视线,右手飞快在小胶囊上按了一下,然后假装翻找,没有呢,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手机忘家了。胡子女笑,多大年纪就健忘了。他下车,挥手和胡子女告别,飞快地逃离。

    4、

    出了小区,向右拐,走出一百米,有片小树林,槐树居多,槐花在盛夏来临之前落了个干净,蓬蓬松松铺了一地,一脚踩上去,溅起一片枯旧的花香。他隐蔽在树林深处,打开手机,小胶囊安放的角度非常好,主驾驶和副驾驶全部收纳进镜头。胡子女关了音响,低着头,好像在摆弄手机,五分钟过后,主驾驶的车门打开,一尊浑圆的屁股压在座椅上,身子拖拽着头,漫进车厢,油光的大背头,那是蚕豆男的脑袋。

    蚕豆男打火,说,我送你回去。胡子女放下手机,说,一起吃个饭吧。蚕豆叹了口气,今天不行。胡子女拧住蚕豆男的耳朵,那你说哪天行?屏幕外的姜峰心跳加速,祈祷他们之间发生更加亲密的动作,或者更为直白的对话,但是没有,蚕豆男拿开了胡子女的手,说,等等。车窗外的楼体在慢慢后退,姜峰知道,蚕豆男开动了汽车,他飞快地跑出树林,蓝色别克拖着一道光晕疾驰而去。他急得跺脚,这座小区地理位置偏僻,出租车都很少来,他眼睁睁看着别克消失在视野里,手机上的画面也突然切断。还好,他安慰自己,不能实时监控,还可以保存录像,72小时超长待机,足够收集证据。

    如何再次进入别克车取出小胶囊的问题困扰了他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故技重施,问一问车的油耗,起步速度之类的,想来不会让人起疑,只是不知道是否还能有那么好的运气,恰好胡子女一个人在车里,如果车内没人,或者车里坐的是蚕豆男,那完成任务的难度将成倍上升。总要试一试。

    躲在小区角落里,他如愿看到了蚕豆男,可没有胡子女,更没有蓝色别克。怅然若失的感觉像滴在衣服上的油点慢慢渗进他的体内,在胸膛里扩散。等到蚕豆男的身影被单元门吞没,他踌躇了一会,不甘的情绪最终主导了他,让他待在原地,直到蚕豆男再次由单元门吐出。他看着蚕豆男走出小区,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匆匆上楼,蚕豆男的新房装修进入到收尾阶段,工人正在卫生间安装马桶。他暗自庆幸,还好王小可不在,不然又要费一番口舌掩饰。工人他认得,和他们公司合作过数次,干活仔细,为人也厚道。寒暄了一阵,终于扯到正题,我来的时候在门口见到业主,没见他开车呢?工人说,不知道哇。他仍不放弃,他没说啥?工人歪头想了想,没说啥,倒是打了个视频电话,听声音是经常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女娃,女娃说什么只能暂时委屈他了,自己打个车啥的,业主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拿着手机出了门,后面就听不到了。他按捺住内心的波澜,又闲聊了两句,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他用打车软件打了车,目的地是胡子女家的胡同口,中午时分,胡同对面的马路边一字排开几辆移动小吃车,他在一个煎饼摊前站定,买了一套煎饼果子。胡同狭窄,阳光侵进去一米,便裹足不前,里面黑洞洞的,像从青天白日里逃生的夜。胡同的宽度不足以车辆进出,车都停在两侧的停车位上。他没看到蓝色别克,也许胡子女还没回家。没关系,他可以等。

    他没等太久,他看到胡子女下了一辆出租车,潜意识给他的脑细胞发送了一个不太好的信号,还没等他破译,胡子女已经向他走来——确切说是向他身后的煎饼摊走来。胡子女发现了他,步伐明显停顿了一下,他只好抹掉嘴角的煎饼渣,笑笑说,好巧啊,你也买煎饼?胡子女乜斜着他,你家住附近?他说,是,离得不远。他惊叹自己突飞猛进的扯谎能力。胡子女说,以前没见过呢。好在她没继续追问,扭头向煎饼摊,一套紫米煎饼,多放辣椒酱。他装作漫不经心,车呢?今天怎么没开车?胡子女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开车?你监视我?一粒煎饼残渣随着他加重的呼吸窜进气管,使他猛烈咳嗽起来,他弯下腰,想,糟了,要露馅,还好他的应变能力也在这几天里精进不少,怎么可能呢,我以为别克车是你的。胡子女叹了口气,买的时候老X就说车子是送给我的,却是他一直在开,我好不容易讨来开两天,还不小心撞了树,我给老X打电话,他居然凶我,男人啊——把所有贬义词浓缩在了一声哀叹里——他不问我受没受伤,却只关心车子,如果不是赶时间去接他,我怎么会撞树?

    他点着头,那车呢?

    你看,难道所有男人都把车看得比女人重要?胡子女把炮口转向他。

    那不能,你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他讪笑。

    胡子女取过煎饼,他抢先付了账,胡子女没有道谢,说,车子当然是送去4S店维修啊。

    他跨进4S店旁边的维修场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角落里车头凹陷进去一块的蓝色别克。维修工已经卸掉了机箱盖,裸露出里面的发动机,他凑到车前,赞叹说,这车真皮实,这样发动机都没变形。维修工愣愣看着他,他又说,我就看看,觉得这车不错,想买一辆。维修工说,买车去隔壁,这里是维修场地。他说,我知道,我就随便看看,加深下印象。一边说着,一边转到后排车门,抓住车把,轻轻拉动,车门打开了一条缝,维修工还在低头忙活,他快速钻到车里,目光准确无误落在靠枕旁的缝隙里,小胶囊还在,似乎在召唤他,向他闪放着幽光。

    哎,你这人,怎么还进去了?维修工发现了他的越轨行为。

    我看看内饰,他伸出手,眼角余光扫视车外,一双穿着蓝色工装裤的长腿在向他靠近,他把胶囊紧紧攥在手心,另一只手拍打座椅,真皮的,太棒了。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他像揣着珍宝般揣着小胶囊,一路惴惴回到家,来不及换鞋,将小胶囊连接电脑,导出数据,一个687MB的视频文件,72小时的录像只有687MB,清晰度一定不高,不过也无所谓,只要能看清人脸就好,况且还有录音,足够了。

    鼠标点击,视频打开,他的心脏随着电脑屏幕上画面的出现砰砰狂跳了起来,他看到蚕豆男开着车,胡子女坐在副驾驶上,两人商讨着去哪里吃饭,胡子女说,不回家了?蚕豆男说,不回了。胡子女说,那去吃小龙虾好了,好久没吃了。蚕豆男说好。两人都不再说话,胡子女打开音响,《一起摇摆》还在继续,她脱了鞋,两只光脚架在仪表台上,交叠在一起,从小胶囊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十枚染成桃花瓣的脚趾甲,“让我们一起摇摆,一起摇摆”两只脚在摇摆,十根脚趾在摇摆。

    车子停在一处停车场,两个人下了车,他打开双倍速播放,快进到两个小时后两个人才翩翩上车,看来吃得心满意足,他们不停打着哈欠,胡子女说,送我回家吧,困死了。蚕豆男说,我也是。姜峰多希望他们中有谁能说出一句要不要一起睡来,但没有,两人好像心照不宣,也好像早有默契,蚕豆男开着车,胡子女头斜靠在车座靠背上,一头栗色长发挤压成乱蓬蓬的一团。大约半小时后,蚕豆男停下车,摇醒胡子女,说,到了。胡子女揉着眼睛,这么快?蚕豆男说,你睡着了,回去吧。胡子女说好,挎上包,打开车门,又想起什么,头向蚕豆男靠近,蚕豆男的头也侧过来,两块磁铁互相吸引,要合二为一。虽然他只有一次恋爱经验,但他毫不怀疑他们是要进行吻别仪式。他为他们加油鼓劲:亲,亲,快点亲!

    视频在两个人的嘴巴相距还有十公分时突然定格,他以为视频卡住了,点点鼠标,没有反应,看了眼进度条,糟了,完蛋了,就到这里,打住,戛然而止,没有了。他打开购物网站,气势汹汹质问客服:不是超长待机?怎么只录了五个小时就没电了。客服很快回复他:亲,是超长待机的,待机72小时没问题,但工作时间的话,不超过5小时。他甩下一句,去你妈逼。退出网站,身子瘫在椅子里,仰面朝天,鼻孔喷出的二氧化碳重重压在脸上,让他觉得有点窒息。

    他气愤,他不服,只差十公分,然而就是这十公分,却是真相与谎言天堂与地狱的差距,不行,他要消除这差距,来帮助真理拔开云雾见青天。他截屏,在PS软件上一番操作,两张嘴紧紧贴在了一起。这不算作弊,他安慰自己,这是通过两个人的运动轨迹做出的合理推断,这两张嘴巴在现实里也一定贴在了一起,只是没有呈现在镜头里罢了。这不过是一道习题,已知两个数值,求它们的和,接吻就是那个和。

    他把这个求得的百分百正确的“和”发送到手机,雄赳赳气昂昂来到公司,一路长驱直入,同事们都对他侧目,他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没见到王小可,他一定在施工现场,也没有小秦,没时间考虑小秦了,他推开老板的办公室门,老板那颗荒凉的头颅一如既往定在电脑显示器后面,他不给老板反应的时间,手机送到那颗头颅前,张总,你看,我想明白什么是真理了,这就是真理。头颅动了,下面的对话和他预想的有些出入。

    这是什么?

    照片,xxx出轨的证据。

    你想干嘛?

    证明我是对的。

    好,你是对的。

    这就完了?

    完了啊,你还想怎么样?

    我……他一时语塞。

    我提醒你,这是犯罪你知道吗?你要明白,偷情不犯法,偷拍可是犯法的,你再这样下去很危险的。

    他躲避着同事的目光,逃离公司,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腔,让他呼吸困难,明白,他早该明白。他需要缓一缓,需要找个人倾诉,他想到了小秦,坐在公交站牌下,他给小秦发信息,要是我有一天做了一件坏事儿,你还觉得我是好人吗?没多久,小秦回复他:姜哥,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他鼻子一酸,说,我没啥,你放心,对了,你怎么没上班?小秦说,我妈住院了。他想都没想,发出一句:用钱吗?这次小秦回复用时久了一点,姜哥,本来我不好意思跟你开口,既然你问到了,我就实话实说,差两万。他毫不犹豫转给了小秦两万块钱,这是他全部积蓄的三分之二。

    心情舒畅了许多,上了公交车,邻座一个女孩一边刷着微博一边偷笑,一定是哪个明星又被爆了丑闻,他想。

    微博?他激动地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早怎么没有想到?微博就是最有力的舆论武器啊,有了这把武器,保管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他连忙掏出手机,把蚕豆男和胡子女的照片视频挂上去,起一个醒目的标题:某国企高层包养小三实锤。操作完成,他像邻座女孩一样,偷偷笑出声。

    他的微博前所未有得火爆起来,一天时间,那条微博下面的评论已经有几百条,他逐一翻看,大部分人在骂蚕豆男和胡子女无耻,还有一小部分在质疑,但不久就被讨伐的浪潮淹没。他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中,直到蚕豆男打来电话,求他,你把微博删掉,再发个条辟谣的,我给你钱,你要多少?他果断挂了电话,钱?我可不是为了钱。他对着空气说。

    警察很快就找上了门,他早有准备,拘留七天,无所谓。虽然受到了法律制裁,但他才是胜利者,他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再不会有人说他污蔑,说他造谣,他是个英雄。在拘留所的七天里,他每天都憧憬着自己创建出来的新世界会是什么景象,他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世间一切丑恶无所遁形。蚕豆男会被千夫所指,妻离子散,流落街头,郁郁而终?胡子女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王小可羞愧离职?老板幡然悔悟?

    第八天,他像奔向新生一样步出拘留所,阳光明媚,他一眼就看到了停在不远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蓝色别克,什么情况?他慢慢走过去,车门打开了,胡子女从车上钻出来,小姜,我是来谢谢你的,如果不是你,老X也不会离婚,下个月8号是我们的婚礼,你一定要来……

    他的头顶阴云密布,新世界瞬间崩塌,他觉得自己被卷进一台巨型机器里,随着机器转动,他的身体支离破碎。阳光刺目,他没多看胡子女一眼,抱上包,径直而去。他没去公司,用邮件提交了离职申请,老板很快批复,“同意”之外,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他把自己锁在家里,手机关了机,每天只做三件事,吃饭睡觉看电视。这天傍晚,一档法治节目吸引了他的目光:渣男抛妻,小三上位,前妻为了报复,雇佣美女勾引渣男……上帝再次为他开启一扇窗,他毫不犹豫打开手机,给小秦发信息:小秦,我想请你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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