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路过在建的城市公园,看那热火朝天的繁忙,只为在繁华喧嚣的城市中隔绝出一片舒展心身的自然景观,心里便会掠过一丝莫名的惆怅,由而遥想远方那片热土,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思念勾起的回忆,让我总是在梦里风一样地飞奔在那座熟悉的山岗上,蝶一样地翩飞在田野间,兔一样地穿梭在树林里,鱼一样地游弋在小溪中。我还听到了鸡鸣狗叫,牛羊哞咩,小孩哭闹,兄弟姐妹间争吵,母亲远处的呼唤,父亲近处的呵斥。还看到了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追逐打闹,大人们不分春夏秋冬地忙碌在田间地里,看他们播种后的担忧,收获后的喜悦,还有在收获花生的季节,全村人各家搭棚在村后的那座石头山岗上,摘着花生,聊着天,赏着月。
梦境热闹繁荣的景象带来的是醒来后无限的哀伤。因为,父亲已走多年,母亲已经老矣,兄弟姐妹都各已成家,忙于自家的生计,拋下那片土地,留下老宅,留下母亲,留下一片衰落的苍凉。
这些年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丢下手里所有的事情回去陪母亲小住一段时间,象小时候那样,做她身后的跟屁虫,帮她翻翻地,播播种,锄锄草,跟她一起感受一下收获的喜悦。
在春耕播种的三月,突起念想地做了这个决定。但没有告诉母亲。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辗转颠簸了一天。下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已是残阳日落时。记忆里,暮色苍茫的景象,有鸟儿归巢,鸡儿回笼,牛羊回圈,农忙的人们三五成群的从田间地里收工聚拢到一起,一边谈论着农事,一边快步往回赶,烧好晚饭的妇人则站在自家的门口,或是来到村头,扯着大嗓门大声叫唤着贪玩不归家的孩子和收工晚归的男人,狗也被这喧嚣的氛围感染,欢愉地窜来窜去。只是,这些景象,如今如埋没在路边山坡上的父亲,都沉没在这寂静无声的大地里,悄声无息。
母亲的住宅就在村头的路旁。院门半掩着。那条与她作伴多年的老黄狗听到推门声,从厨屋里窜出来,"汪汪汪"地狂叫着。母亲跟着它颠儿颠儿地赶出来,冲着狗喝了一句"畜牲",随即问"是哪个",迎了过来。看见是我,她手脚无措地惊呼着打了几"哈哈",那声音依然如当年叫唤我们时一样宗气十足的洪亮。已经是快八十的人了,身体依然硬朗,这得益于她常年忙碌不休的劳动。
她御下我肩上的包,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地问东问西,也不待我回答,也不需要我回答,颠儿颠儿地把我领进堂屋,把包送到房里,随手带出一瓶酸奶递给我,说是大姐大姐夫前天来看她时带来的。随即又突然想起什么地跑进房里,拿出一袋散装的饼干糖果杂食,问我吃不吃。她说那是村里二婶家的孙子结婚发的,他家在县里买了房子,在县城酒店办的酒,她跟村里的人都去了。然后又跟我说起东家西家的事,说现在村里各家各户的后生不是在省城买了房,就是在县里买了房。母亲说到这里,"唉"地一声,语气低哀地说:"年轻一点的都走了,都走了,剩下的都是一些没有用的老骨头,等哪天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然后说起隔壁村的远方大舅,不知什么时侯死在猪圈里没有人知道。
听母亲这么说,我心里非常难过。但母亲有母亲的固执和她心中不灭的情怀,每次我们让她随我们去时,她都说离不开这片土地,她说她就象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在一个地方扎根了一辈,再要连根拔起地挪个地方,怕是不能活了,还说人老了就靠一点念想养着活,她的那点念想都在这片土地上。
一种无可救药的哀伤在这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弥漫开来,浸染着每一个日渐衰落的村庄。听母亲说,那些深山里的小村庄,好多都荒无人烟了,田地都成了荒野,没有人种了。
我跟母亲说相见欢相见欢,不谈这些事。问她晚饭做好了没有,想吃她烧的锅巴粥,如果再来一点她腌的腌菜就更好了。
母亲说这个还不容易办到,然后突然梦醒似地一拍大腿,转身颠儿颠儿地往厨屋里跑。大黄狗跟跑在她的后面,好像能帮上她什么忙似的。我也起身想跟着去。但没敢进厨屋。而是站在院子里,看那月上枝头,孤星相伴,无声地流着泪。
我的母亲,虽然身子依然硬朗。但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做事如风、反应迅速的妇人。她那单薄微驮的背影,一头白发,努力让自己步态稳健的迟重,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的哀老。她在电话里跟我提过很多回,说最近几年总是梦到父亲站在那山坡上朝她这边望,在她笑说着父亲可能是想她烧几个钱给他用时,我仿佛看到了母亲正迈着她衰老迟缓的步子向父亲走去。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回天无力的悲凉。
母亲见我没有跟进厨屋,就大声地叫唤着我,象当年站在门口,或是村头叫唤着我,让我回家吃饭一样。
我擦干眼泪应声进去。她正弯腰匍匐在墙角的那口腌菜缸上抓腌菜。见我进去了,说不多了,不多了,前天大姐来给了她一些,村北头的梅婶病躺在床上好长时间,没胃口,叫她媳妇又来要了一些去。
母亲腌莱的手艺,全村没有人比得过。她腌的腌菜咸淡正好,颜色又好看,吃起来又脆又爽。每年秋冬收割白菜的时候,各家各户的门前院后,菜园边,田头地尾都晾晒着收割好的白菜,等晾晒得差不多了,就请母亲去帮着腌。
母亲拿着那隔年的腌菜来到厨头,说以前每家每户每年都要腌上一两大缸,以备青黄不接时吃,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好了,爱吃什么买什么,不稀罕这个了。说着,又"唉"了一声,半天没有下语。
夜里,跟母亲一起躺在她那张用稻草铺垫的床上,陪她聊着以前的那些事。她说,有时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从前的那些事就象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走过。她说,这些事都象是昨天的事。说人一生就是这样一天赶着一天地过的,没想到眨眼的功夫就这么过完了。母亲的声音越说越低,到呢喃听不清时,就开始打鼾了。我那沉重如铅的眼皮在她的鼾声里迫不急待地合上了。
睡得正香时,听到父亲在院门外喊我,还听我们家那头老黄牛"哞哞"的叫声。我知道父亲又是让我去放牛,我讨厌放牛,就装着睡着了没听见。父亲就催喊着母亲,让她快点把我叫醒,还一再叮嘱,让我早上一定要让牛吃饱,说是今天要犁一天的地。
我被母亲叫醒后,却不见母亲的身影,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回过神。伸手摸一摸睡在身边的母亲,她不在,叫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就起床找她。
晨曦里的山村,在这个春耕农忙的季节,应该是热闹非凡的。但我看不见来去匆忙的身影,也没有鸡飞狗跳、人喝牛叫的喧闹。放眼望去的田间地里,不见人影。天地的寂静无边地扩展着失去生命力的荒芜,让人感到衰落的悲凉。
我突然想起母亲昨晚跟我说,她挖了一天的莱园,还有一小块没有挖完。那菜园就在屋后的小山坡上。寻着去。母亲正挥动锄头挖昨天剩下的那块地,已经快挖完了。见我走近,她直起身来,指着近身远处荒芜了的田地说:"都荒了!都荒了!没有人种了!没人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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