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一叶红茶
01
我常常一边放牛一边坐在河堤上发呆,看着倒映在水面上的白云飘来飘去很是好看,也看见了自己那张丑陋的脸。
我叫刘四姐,因为我是家里第四个女孩,父母亲终于攒够了失望,索性连名字也不取了。
我一出生就带了一块足够大的胎记,这胎记不偏不倚,正好生在我的右脸上,大半边脸都被遮住了。
大姐说,母亲当时看着我就哭了,说是自己造孽,害得我一出生就毁容。
然后,母亲就像是一台失去了功能的机器,在往后的几个月里,天天被父亲打骂。父亲怪她尽生女儿,生不出儿子。
这些都是听大姐讲的,我哪里有印象。母亲在我四个月大的一天,被父亲活活逼死了。
村里人发现她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被河水冲到下游,经河水泡过烈日晒过,面目不成样子,我那可怜的母亲就这么离开了我们四姐妹。
父亲很快便娶了二妈,大姐说二妈那时候肚子里就已经怀了弟弟,所以家里没有母亲的容身之处。
二妈并不像说书人口中那些恶毒的后妈,相反,她很善良。在我的记忆里,她会给我编好看的头发,会用自己的口红在我额头点上美人痣,还会用树叶教我吹口哨。
父亲和二妈结婚后便住到了西屋,东屋住着我们姐妹四个。姐姐们讨厌父亲和二妈,每晚关门后都要对着门口吐口唾沫,以示厌恶。小小年纪的我,每每见此,都会捂着嘴巴笑。
02
我们四姐妹从没上过一天学,小时候和二姐去放牛会经过学堂,听着里面人大声在念着什么,然而我们面面相觑,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是听多了,我竟也记住了一句话:人之初,性本善。尽管我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我忽然很渴望能跟他们一样,坐在敞亮的学堂里,跟着老师读着这些大多数农村人都听不懂的文化字。
我想我终究是没那个福分的,家里的钱父亲都花在弟弟身上以及自己买烟叶抽。我们四姐妹是没有多余的钱花的,现在想来也不觉得苦。我们四姐妹天天在一起,有什么好东西都彼此分享。
后来大姐嫁人了,对象是隔壁村老铁匠的儿子。结婚那天出了东屋的门,大姐哭了,她说她放不下我们三个妹妹,尤其是最小的我。我笑着说:“大姐你别哭,这么好看的妆都哭花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大姐打扮得那么好看,大红色的喜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别着漂亮的发簪。
我摸了摸右脸,心想我这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吧!谁愿意娶一个这样丑陋的女人呢?
大姐嫁过去后,我偶尔也会去她家玩,姐夫一家待我们都好,每次去,姐夫的母亲都会抓一把糖豆给我装口袋里。
她总是摸着我的头说:“可怜的孩子,那么小就没妈,真让人心疼。”
那手真温暖,连带着口袋里她握过的糖豆都温暖起来了。
03
村里接二连三有人给二姐三姐说媒,但是她们始终不愿意,那些媒人便在背后嚼舌根说姐姐们假清高。
我知道,姐姐们放不下我。那年我十六岁,我对姐姐们说:“家里所有的农活我都能干,手工活我也都学会了。我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不要为我担心。姐姐们大了,都是要嫁人的,结婚过后还是可以对我好的呀!”
两个姐姐都哭了,她们看着我的脸终究说不出一句话。
晚上,我散开头发,对着镜子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弯弯的眉毛,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其实我不难看呢!若不是那个胎记,我肯定是个大美人。这样想着,我心底乐开了花,高高兴兴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刚从河边洗完衣服回来,便看见二妈在和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说话。见我进门,女人招手让我过去。
我呆呆地走过去,她看着我好像非常高兴,说:“真是个美人坯子,这身条,一点也不差!”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二妈只叫我进屋去。没过一会姐姐们从地里回来,我告诉她们那话,姐姐也只是不做声。
晚上,父亲敲开了我们的门,坐在椅子上,姐姐们没一个人给他好脸色。
后来他说的话,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懵懵懂懂听完了父亲的话,原来今日来的那个女人,是来我们家说媒的,而且,是给我说的。她表姐的一个表侄子在外地开店做生意,至今没娶,便托她寻个对象,伶俐一点,能看店就成。
我问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姐姐们。父亲说我从小便古灵精怪,胆大心细,姐姐们过于朴实,到了外地恐受人欺负。
我点点头,我不能让姐姐们受欺负,从小便是姐姐们保护我,如今也该护一护姐姐了。
然而姐姐们听了父亲的话极力反对,不准我去外地。父亲大力拍了一下桌子,桌角的杯子都摔碎了。
父亲留下一句话便出了门:“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们自己顾好自己吧,这事不会改了,人家聘礼都给了!”
姐姐们抱着我哭了,我仍旧不明所以,安慰着她们。
04
那天,是我的好日子,然而,我连嫁的对象都没见着。接我的,只有一辆车子。
我没来没想过自己有天能穿着那样漂亮的衣服,化着那样精致的妆,镜子里的我那么好看,那个胎记好似都不见了。
父亲二妈和姐姐们送我出门,二妈拉着我的手说:“小四啊,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我劝你爹别让你去那么远,他不听,说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说着竟哭了起来,姐姐们听着也哭了。
那时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哭,我笑着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媒人带着我上了车子,那是我第一次坐车子,很是新奇。
车子很快发动了,我扶着把手,生怕自己坐不稳掉了下去。
看着熟悉的村子被车子丢在后头,看着母亲跳下的那条河迅速离开我的视线,我忽然觉得心里很难过,远处等着我的又是什么样的风景呢?
车里的我幻想着等我的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宽大的手掌,高高的个子,会不会像学堂里的老师那样也戴着眼镜子呢?想着竟然笑出了声。
后来天黑了,我实在太困了便睡着了。媒人喊我的时候我正梦见我在院子里喂鸡呢。
揉揉眼睛,黑不溜秋,什么也看不见。不一会,一道微弱的灯光照向我们,刺得我瞌睡全无。
媒人将我的手递给一个人,我看不见他的样子,只是觉得那双手很温暖,但是又和大姐婆妈妈那手的温暖不一样,说不上来。
他牵着我进了屋,屋里灯光很暗,不知怎的,我的心忽然砰砰直跳。
我看见了他的样子,很瘦很瘦,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走,个子只比我高一个头,还有,他真的戴着和老师一样的眼镜子。
他见我打量他,大概是不好意思地咳了声。
“大老远过来辛苦了,要不要洗个澡,我让人给你放水。”他缓缓说道。他的声音很轻,轻得生怕吓到了我。
我点了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从少女变成了他的妻子。他用瘦弱的手掌环着我的腰,那一夜我睡得格外甜。
05
第二天,他,我的丈夫——王综生带着我去了他的店里。这时我才知道他的职业,他是个裁缝,他经营着一家裁缝店。
店里陈设非常整齐,一匹匹布料挂得井然有序,按照相似的颜色排列。我看着那么多漂亮的布料,不禁伸手摸了上去,好光滑啊。
他大概是看出来我从未穿过这样的衣裳,便让我自己选几个颜色他为我量体裁衣。
他教我认识布料的品种和来源,他说一般都是老顾客来做衣服,偶尔他不在店里,让顾客留下名字就行了,回头他上门服务。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晚上裁缝店关门后他偶尔会教我认识些简单的字,有时候会教我念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他念的诗太深奥,纵然我记忆再好,然而我却一直不明白意思。所以我一直缠着他教我理解诗句的意思,当他解释道:“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的意思是握着你的手一直到老。”
我的脸霎时间红了,原来是情诗啊!
到了年关那阵子,我忽然每天吃不下饭,早起就是一阵子干呕,他带我去了诊所,检查出我怀孕了。
我看向他,他也看向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没看清他的表情。
06
随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便很少去店里,只在家附近走走。
有次我挺着大肚子出门买酱油,没多远看见村上的张婶和王婶在一起小声嘀咕。我心想着也不好打搅,便停住脚步,没想到她们的对话如同五雷轰顶。
“这小妮子过几个月就得生了,要是男娃就万事大吉,要是女娃呦,只能怪她命苦喽!”
“是啊,本来就是给她家男人冲喜的,算命的说了,生男娃后就顺顺当当,女娃子就扔了,不能要的。”
“哎呦,综生也是命苦,小小年纪便得了那病,年年复发,咦,结婚后好像没听讲复发了唉!”
“或许这小妮子真生男娃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我想起了毫无印象的母亲,想起了温柔的二妈,想起了三个疼我的姐姐,还有我的父亲,也许这辈子,我再也回不去那个家了。
十几年,我一直是快乐地长大,我并不知道人心还有这样险恶的时候。原来,我千里迢迢过来,不是给他当妻子的,而是给他做药的。
泪眼模糊中仿佛握住了一双温暖的手,谁的手,我不记得了。只觉得,很痛很痛。
脑袋混混沌沌,睁开眼我在一处陌生的地方,床边站着我的丈夫王综生。
下意识我摸了摸肚子,空空的,孩子没有了。我不想哭,也许这样子是最好的结果。我一直想着能生个女孩,给她扎漂亮的头发,让她爸爸给他做好看的裙子。原来,我没有福分。
他没有说话,我也不说话,我想,我该离开了。可是心那处特别疼,疼得难以呼吸。
07
他把我接回了家,天天给我熬药,也不去店里了,有人上门找他做衣服,他都给拒了。
偏偏他一句话不说,只知道闷头做事。他也是有苦衷的吧,大老远娶我过来,指不定给了父亲多少钱,何况我还有张丑陋的脸。也难为他日日对着我吃饭念诗。
“我已经知道你为什么娶我了,现在,我帮不到你了,我回家吧,给我一点路费就好。”我以为这是我希望的,然而这句话好像一根刺扎在喉咙里,说一个字便疼一下。
他低着头,良久吐出两个字:“好的。”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原来我等的不是他说好的,而是不要。
原来我的心早已深深被他拴住,原来,我的爱情早已开花结果,我却浑然不知。
我摸向自己的脸,我还有什么是值得他想要留下的。这场婚姻里,或许我们都是受害者。
这天早上异常寒冷,他答应将我送上车子。我点点头。
我看向我的梳妆台,那里放着我最爱的胭脂,每天早上去店里前我都会抹上胭脂,这样我的胎记便没那样明显。上面还有一本书,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前阵子,他正给我讲解古诗词。
我看了看房间的窗帘,我刚来的时候房间是没有窗帘的,十分不习惯。后来我跟他说了,他便带我去选了窗帘。绿色的小碎花,轻盈地随着风摇摆,仿佛下一秒就不知所踪。
我就这样离开了,其实我多想跟他说一句“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终究是没说出口,我的爱情就这样彻底破灭了。我们终于天各一方。
08
车到站了,我沿着熟悉的路往家里走,天黑才到家。
二妈正在院里喂鸡,见到她,我一下子扑过去就哭了。
我告诉了二妈我们的故事,她只是点点头,她说二姐和三姐已经嫁人了,离得都不远,我随时可以去找她们。
我摇摇头,回到了东屋,如今,只剩我一个人住了。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想,那究竟是不是一个梦?王综生,或许我从来都没见过他?
然而刻骨的思念时刻提醒我,我深爱这个人,他已经在我心里扎根。
这天一大早我正准备去集市里买两条头绳,刚踏出门,我那媒人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哎呦,你怎么跑回家了?当初跟你爹都说好了,钱也给了,你就是那边的人了,不带你们这样捞钱的!”她气冲冲地说。
“王综生让我回家的,他不要我了。”我平静地说。
“呦,那你不知道吧,王综生要死了!你回来了,他是要死的!”
我瞪大眼睛:“什么?为什么会死?”
“他的病只有你能治,不然怎么偏偏挑了你!壬午年甲子女,脸带胎记,打听了好久才找到了你,没了你他活不成!”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然而只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晰——我要和他在一起。
09
我又来到了这个城市,下了车,我顺着小路飞奔到那个我曾经待了一年的家。
推开门,床上躺着的是我夜夜在梦里回忆的那个人。他的脸瘦得不能再瘦,没有戴眼镜,寒冷的冬天他却只披着一件薄薄的秋衣,双眼无神地望着推门而入的我。
这一刻,我泪如雨下,忘记了所有前尘往事。
这一刻,我只想陪着他,生死由命。
他向我伸出手,说:“你回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小四。”
我点点头,握住他的手。
是啊,我回来了,再也不会走了。原谅我此刻才明白,原来你是怕拖累我。
可是你知道吗?活了十几年,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是你给了我新的生命。
现在,我只想陪在你身边,陪你念诗,那些诗句不都是你想对我说的话么?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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