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来,于我而言头等大事便是千夙的伤,所以摘了扶桑叶的当晚,我便将它们制药的制药,熬汤的熬汤,统共做了不下十类的补品,而后分一日三次一次三类喂给了他。
如此坚持三日后,本来已经能偶尔爬树与我过上几招的千夙,居然连自己起床溜达都有些费劲儿。
我惶恐,在前川幽怨且隐忍不发的目光里,将余下补品悉数扔进了长乐街,而后战战兢兢躲去了芳华殿,希望过上一两日千夙自己好了,别来寻我的不是。
不想,当日晚间他便寻来了。
彼时我正捏着笔杆思索,冷不防被身后传来的一句“干嘛呢”吓一激灵,手中的笔掉在刚刚写了一半的纸上,晕染出一大片墨渍。
“蚀骨花,相柳,双生阵法……”千夙盯着我写在纸上的字,微微蹙眉,“你写这些干什么?”
我一边拾起笔,一边拉了他坐下,将这段时日以来所有事态发展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他也很配合,正襟危坐神色认真地听我讲着,时不时还配合地变换一下神色,或不解,或恍悟,或认同……
我以为有效,一口气说完之后期待地盯着他,“你觉得呢?”
他迟疑片刻,一本正经道:“我觉得有遗漏。”
“哪里?”
他敲敲白纸上‘花辞、炼妖壶、帝休’等几个字词,“我的仇家不止这些。”
“还有?”我重执笔杆,“你说说,还有哪些?”
“令丘山上的禽鸟,西海之滨的龙,冥海海底的鱼,藏锋洞中的一个老头子……”千夙不紧不慢地说着,我匆匆忙忙地写着,生怕一不小心漏掉一两个重要线索……
如此,半个时辰后,他气息一缓,说出最后一个地方和名字,“还有青回涧下的一只凤凰,嗯……大抵就这些了!”
我揉着酸痛的手臂,将五六页写的满满当当的纸张举到他面前,“这些全都与你有仇?”
“那没有……”
我松了一口气。
千夙接着道:“还有些叫不出名字也说不上地名的,估计仇怨也不深,所以不用记。”
“……”不知我现在与他划清界限,还来不来得急?
“所以,大人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仇?”
他蹙眉,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下,“令丘山那只禽鸟是山神,我抢了她山上一半的不尽木,然后淹了她半座山,西海之滨的那条龙不让我烤他府上的鱼,所以我临走时顺走了他养了几千年的十几条鱼,还有……”
“停——”我气得脑袋都有些发晕,扬手就朝他额头敲了几下,“大人年轻时还真是稳重得体,守法懂礼呢,那般跋扈,难怪后来坐上主神之位。”
他抿唇而笑,“年少不知轻重,喜唯我独尊,张扬了些,但我那主神之位,可不是这样得来的。”
我哼了声,白他一眼,“早知你仇家这样多……”
“嗯?”他认真盯着我,眼中一片笑意。
“……我就该从一开始便好好修行,不然谁知道你会遭哪些人暗杀!”
他笑出声来,长袖扫过将我卷进他怀里,握在我手中的那些纸张随之散落,铺了满地。
“你努力修行要为自己,不用为我。”千夙双手怀过我的腰腹,轻轻浅浅地笑着,“况你早就听到我与前川说的话,根本不用如此。想得到什么,想毁了什么,背后操控者若有本事,亲自来拿便是了,我随时奉陪。”
我一时无言,许久才道:“所以,你从未想过要追查?”
“先前想过,因为不知道暗地里的那只手,到底想做什么。后来遣了前川追查,渐渐发现,一切皆冲我而来,便放心了。”他言语间将我往怀中紧了紧,“常言道:有兵将挡,有水土掩,况追来查去,耗费心神不说,还不知道要跑多少地方,所以不妨守在一处,将计就计,见招拆招。”
我无奈,啧啧而叹,“你这分明是懒!”
“是啊,我懒,懒得走路,懒得计较,也懒得做那神界之主。”
静默片刻,我仰头,捧着他的脸嘻嘻笑道:“大人高位不享,权势不慕,主神之位说丢便丢,难道这六界八荒,便没有你想贪图之物?”
他眉目微扬,与我目光相撞,“有啊!”
我来了兴致,认真盯着他,“是什么?”
“本尊……贪图七华美色。”
话尽,芳华殿内突兀扬起一阵微风,在烛火摇曳明灭不定间,一条赤色龙尾兀自显出,暗红色的龙鳞在浅淡的光影中明艳夺目,仿佛是这世间最无可比拟的存在。
我瞧得痴迷,一时忘神,待回神之际,竟已然被千夙拥着躺在了床榻之上,那条忽然显出的赤尾,也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半点痕迹。
归灵墟似乎起了风,连扶桑树晃动枝干的声音都那样清晰,屋子里却很是寂静,唯余两颗心脏在几层衣袂摩擦之下,传出有力而火热的碰撞。
我心绪颤颤,一时竟无法平静。
“千……千夙!”
“嗯?”他侧身将我拥在怀里,嗓音低沉。
“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理所应当道:“睡觉啊!”
我吓得不轻,“睡觉你回天阙宫,怎么能歇在我屋里?”
他摇头,“不行,我屋里头冷。”
“天阙宫燃着无尽木,怎么会冷?”
“大抵是灭了……”
“不尽木会灭?”
他笃定地点点头,“当然了,它不想燃了便灭了。”
“……”
许是我许久没说话,千夙便将身子往后移了移,盯住我的眸子,郑重其事地道:“我受着伤,身体乏的厉害,你若此时将我赶出门去,外头风急露重,伤不定又重了,届时又惹你担心,岂非又成了我的过错?如此,且不如取个折中的法子,先让我歇在此处,万事,明日再说。你说怎么样?”
“……”我懵了片刻,将他的话前前后后捋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大人这是……要蹭床?”
他摇头,“不是,夜深风急,我有伤在身,不宜受凉,借宿,借宿而已!”
我抬手将食指抵在他胸前,微微一笑,“七华先前竟不知,原来大人脸皮如此之厚!蹭床便蹭床,不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他伸手握住我的指尖,笑的见牙不见眼,“所以你让蹭不让?”
我气息微乱,脸上越发烫的厉害,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下……下不为例。”
他闷声一笑,手臂一收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那一觉,我睡得极其安稳,没有常日会梦到的幽蓝玄墨,没有飞扬而起的青色帷幔,没有娘亲身陨之时的无能为力,更没有无边无尽的黑暗与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有的只是身边之人温润绵长的呼吸,以及这几百年来我从未有过的安心。
大抵是真的沉溺其中,我竟恍惚地想,若以后岁月,都有他长长久久的陪伴,那该多好!
天明,转醒之际,我灵台清明,周身气息流畅,竟似在一夜之间修为大涨。
榻上另一侧已经空了,榻尾处的案几上不知何时支了一个玄木画框,框内铺着一张画,画上大树歪歪扭扭,枝叶稀疏,花花绿绿的不像树,树上倚坐的身影头脚难辨,衣衫乱飘,显得不伦不类,然不知为何,此时瞧着,竟出奇地好看。
定睛再瞧,却见那画框旁边还放着一个墨色物件,墨中带赤,状如鳞片。
我心上霎时一痛,而后随意挑了件外衫换上,拿起那片赤鳞便去了长乐街。
小白瞧着我递过去的东西,微微一愣。
我将赤鳞轻轻放在她手心,“我答应过你,会将你的赤鳞拿回来。”
小白紧紧握住那片本该长在她心口,无比坚硬的鳞片,几度要落下泪,却被她生生忍了下来。
“本想替你杀了他的,可是……又不想违背你的意愿。”
她将赤鳞收起来,轻轻呼出一口气,“我现在只是长乐街的小白,早已不是鲛人执雪,过往我与他有纠葛也好,情仇也罢,都不重要了!”
“好。”
小白眉间素浅,望着我轻轻一笑,“多谢你!”
我再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慢慢瞧着她回了棚舍,烧菜、煮饭,动作轻柔而细致,小弄玉在一旁的桌子上摇头晃脑地读着书,时不时伸长脖子偷偷往他娘亲的方向瞧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读他的书。
这一切都那样美好,虽有千年的分离之苦,但往后岁岁年年,他们母子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用来相聚,这便足够了!
我轻轻一笑,满足地背过身去,打算去找千夙。然方行出几步,却见一身素衣的了渡正远远立着,一动不动。
他远远地盯着我,眼中半是疑惑,半是惋惜。
我拐了个弯,朝他走去。他却还是盯着我,目光上下左右地乱扫。
我有些不自在,甩甩衣袖抱臂看着他,“我说了渡和尚,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我做什么?想挨上尊大人的毒打吗?”
他闻言翻了一记白眼,语气却比往日温和的多,“不知七华主子这一趟出门去了何处,怎地……”
了渡声音顿了顿,试探地道:“怎地……将原身气运也丢了?”
我愣了下,没听懂。
“什么意思?”
他双手合十,眼中一片俯瞰众生的慈悲之色,“七华主子一瓣原身逆天而失,怕是连这一生的气运也一并随它去了!”
“一生气运……”我猛地记起炼妖壶内,生死之际我曾一剑砍下自己一瓣原身做了护盾,护住了我与千夙,这才反应过来,微微一笑道:“拿我一生气运换千夙无恙,我求之不得。”
他一时静默,许久才道:“明白了。”
我正欲离开,却听了渡又道:“七华主子知道我为何一直这样称呼你吗?”
我道:“我一直想知道。”
“我修佛法,十世修佛!”
“我与佛有缘?”
他微微颔首,朝我一拜,“您身有佛缘,乃是万万年难得一见的万盛佛莲之身。若假以时日,您便能以仙者之躯跳出五行轮回,一人横旦仙佛两界,堪与日月比肩。我等修佛之人,若是见您,自是要尊一声主子的。而如今……您原身已缺,九瓣佛莲恐有堙灭之象!”
万盛佛莲之身?
难怪他初次见我,便眼中一亮,而后一声“七华主子”恭恭敬敬地拜在我身前。
难怪永生池旁,老神君围着我喃喃自语许久,又语重心长地嘱咐我,若遇力所不能及之事,不必强撑,否则,恐遭佛莲堙灭……
原来,我竟还有这般际遇,懒懒散散不曾刻苦修炼不说,竟还险些一步登顶,并立仙佛两界……
哎,我悔不当初哪!
早知那一瓣原身有如此大的用处,我便不砍了,白白受了那般痛楚不说,还失了如此身高位重的机会!
思及此,我觉得我有些亏,应该再找千夙要些好处。定了主意,正欲转身离开时竟见了渡满眼可惜地瞧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只好先收起刚刚的想法,认真问他,“所以,佛莲堙灭,我失了万盛佛莲之身,你不会再喊我七华主子了?”
了渡一愣,嘴角抽了抽,“当我没说,七华主子慢走!”
我哈哈一笑,“了渡啊,你该知道,这世间有很多事比至高无上的身份与权利更重要。比如,我的一瓣原身,再比如,你十世修行一心成佛。”
他低眉,轻轻一笑,“七华主子认为值得?”
“当然值得!”
“我失一瓣原身,与可能横旦仙佛两界的地位擦肩而过,但我护住了自己想护之人。你十世修行一心成佛,虽未如愿,但你守住了于你而言,比成佛更重要的东西。”
“阿弥陀佛!”他颔首,眉间生出笑意,“竟是我浅显了!”
“无妨无法。”我摆手而笑,“话说,你那株花怎么样了?”
他慢慢抬头,眼底一片幽深的情意,“神魂已散,怕是要耗费好几万年的光景,才能再聚魂生魄。”
“不急不急,你修行十世,活得了这些年岁吧?”
“当然。”了渡侧目望向长乐街尽头的某个方向,唇角轻轻勾起,“我不急,不急,来日方长!”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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