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有那么一种淳朴的胆怯,热血的鲁莽,酸涩的遗憾。<br />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有漫无目的的等待,有一个人的单恋。<br />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你传呼一个人,他穿越三条街去找公用电话亭。<br />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那些没有勇气的告白,都是留给时光的漫长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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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1</big></big>
厨师张曦最拿手的一道菜,是糖醋排骨。
看上去极普通的一道菜,耗的是时间和耐心——先将小肋排切成小块,放入烧开的水中去煮,水不是清水,水中搁放花椒、八角、姜。煮也不煮熟,为的是去掉排骨上的血水。
第一道工序完毕,捞起排骨,往锅里倒油,烧至六分热,加冰糖,让冰糖在油里慢慢化开;然后,将排骨放进锅里,开大火,把排骨表皮炸酥。此时,加水,慢烧,待水收干时,排骨呈深红色,将大火转为中火,不停翻炒,直至炒出糖丝,再加醋,继续翻炒,均匀后,起锅、装盘、洒上一层芝麻。
张曦有一个儿子,智障。不会叫人,不会认字,但会蹲马步,打长拳。
很多次,我看见他牵着儿子,在宿舍区里散步;很多次,我看见他给儿子喂饭,儿子嚼着嚼着,蓦然喷他一脸;很多次,我看见他教儿子练拳,开口总是一句: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
在我看来,张曦是用做糖醋排骨的耐心,在训练儿子。
儿子是唐艳留给他的。
初二那年,电视剧《红楼梦》播出,风靡一时。张曦问我,你看唐艳长得像不像薛宝钗?尤其是脸型和嘴巴。
我点头赞同。
张曦和唐艳小学同桌。课间,一帮孩子聊天,这个说我爸是工程师,那个说我爸是技术员,都很自豪地样子。后来上课,张曦神秘兮兮地告诉唐艳:“我爸爸和他们的爸爸都不一样,我爸爸是古代人。”
初中俩人同班,张曦最讨厌学英语,唐艳却是英语课代表。
为了亲近唐艳,张曦请求她帮助自己学习。
黄昏时候,在宿舍区的花园里,我常看到他俩在亲密交谈,像在商议什么大事。走近一听,俩人在考单词。唐艳说:书。张曦答:book—b—o—o—k;唐艳说:汽车;张曦答:car—c—a—r。
活像间谍在对暗号。
张曦学得很认真,到如今,会说的只有一句:来是come去是go,点头yes; 摇头no。
高中,张曦和唐艳分开了——张曦成绩太烂,留在热电厂子弟校念高中;唐艳学霸一枝花,进了市重点第七中学。
七中在繁华市区,热电厂子弟校在偏僻东郊。
那时,电厂子弟校远有良田,近有铁轨,不时有货运火车从教学楼前驶过,人像坐在按摩震动棒上。离窗数百米远,两只赫然耸立的粗壮烟囱四季烟浪滚滚。
如今一切已消失殆尽,惟独视线依然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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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2</big></big>
自从唐艳进了七中后,张曦就有几分自卑感。
市重点中学的班花,和一个子弟校的脏孩子之间,是有差距的。张曦这么想。
一晃到了高三,学习紧张,唐艳住校。周末,张曦会去七中找唐艳,和唐艳去吃小吃,吃烧烤。有时,去看一场电影,然后送唐艳回学校。
每一次,张曦都看着唐艳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铁栅门后面,才转身离开。
那时候,还没有移动电话,人们别着一只时尚的BB机。
在学校,唐艳一呼张曦,张曦便如脱缰野马,立刻奔出电厂宿舍区,去街上找公用电话。速度之快,系了死扣的胶鞋,都能跑掉一只。
公用电话计时收费,每分钟五毛。有个周日上午,我看见张曦拎着几只空啤酒瓶,匆匆跑下楼。
我问他去哪儿。他心急火燎边跑边说:“唐艳呼我,老子身上没钱,去把啤酒瓶卖了,赶紧回传呼。”
寒假前,张曦为唐艳准备了生日礼物,一只有公主在玻璃球里跳芭蕾的音乐盒。
张曦觉得,那个在白雪飘飘的玻璃球里跳舞的公主,就是唐艳。
唐艳生日当天,呼了张曦。张曦喜出望外,外套都忘了穿,就急匆匆跑出门。
在电话里,唐艳问了张曦一个问题:一般情况下,有男孩追求女孩,女孩该怎么办?
张曦摸不着头脑。
唐艳又说:跟你说吧,有人追我,是我们高三理科三班的班长,挺帅的,篮球打得特别好,有人叫他流川枫。
张曦头皮发麻。
唐艳催促:你说话呀。
半晌,张曦结结巴巴道:他、他跟你表白了啊?
唐艳说:表白了,今天是我生日,他想把今天,作为我们恋爱的开始。你说,我接不接受啊?
张曦觉得喉咙被两斤棉花塞住,几乎窒息。
他“啪”地挂了电话,跑回家,骑上自行车赶往市区。
当时,我在电厂宿舍区门口,看到他脸带杀气,一阵风似的飞奔而过,仿佛脚下蹬的不是脚踏板,是风火轮。
张曦和唐艳通电话时,已是黄昏。
电厂宿舍区外是一条土路,坑洼不平,张曦刚骑了几分钟,车胎就被扎破了。但他没停下来,依然速度不减地猛蹬。
沿途的人们,看见一个热血少年,骑着一辆轮胎干瘪的破旧自行车,在黑暗中独自狂奔。
当张曦赶到七中时,就像一只从汽锅里捞出来的炖鸡,浑身热腾腾,冒着雾一般的白气。
唐艳惊讶地看着张曦,问:“你穿这么少?”
“我忘了,我热。”张曦语无伦次。
“吃饭没?”唐艳问。
张曦说,也忘了。唐艳说,我也没,我们去吃东西吧。
两个人在七中附近的一家面馆吃面。
张曦将大批面条往嘴里送。唐艳却没胃口,拿筷子挑着面条玩。
“男生喜欢一个女生,是什么感觉呀?”唐艳蓦然开口道。
“我没试过啊。”张曦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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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3</big></big>
吃完面,张曦送唐艳回学校。
校门口,路灯下,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唐艳远远的就看见了男孩,对张曦说:“等我一下”。
然后,唐艳跑了过去。
张曦呆立原地。
透过路灯昏黄的光雾,他看见瘦高男孩拉住唐艳的手,说了一句什么。
唐艳有些娇羞地低下头,复又仰起脸,冲瘦高男孩一笑。
和瘦高男孩说了几句话,唐艳踅回,对张曦说:“我觉得我动心了,想试着恋爱一次。”
自己喜欢的女孩儿,在她生日的晚上,告诉自己,她答应做别人女朋友了。
肝胆俱焚。
张曦后来想,如果自己抢先表白,会是什么结果?
他无法确定,唐艳是拒绝还是接受。
无论哪种结果,他都没有勇气。
他总有一些自卑。自己也说不清,这种自卑源于何时,因何而起。他一直以为,能和唐艳做个普通朋友,自己就很满足,很开心了。
他对唐艳说:“今天你生日,玩开心。”
唐艳说:“我们去一起玩吧。”
张曦说:“不了,我回电厂。”
其实,那天晚上,张曦没走,他在校门外,顶着寒风,站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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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4</big></big>
半年后,唐艳高考落榜,让所有人意外。
班主任说,这是早恋的恶果。
而这恶果只有唐艳一人品尝,瘦高男友考上了一所省外的大学。
那时,张曦已退学,在一家宾馆当了保安,早出晚归。
暑假快结束的一个晚上,10点多,张曦下班回来,刚进楼道,发现楼梯口坐着一个人,披头散发。
走近一看,是唐艳。
“怎么坐这儿?”张曦问。
“我爸骂我,家里呆不住。”唐艳流着泪说,“他也不要我了。”
“谁?谁不要你?”张曦情绪有些激动,“男朋友?”
唐艳点点头,脑袋埋进双腿间,长发垂地。
张曦不知怎么安慰,翻来覆去说:“别难过,别难过。”
唐艳啜泣不语。
他们在楼道里坐了很久。
多数时间是沉默,张曦很想抱抱唐艳,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几次伸手,又缩了回来。
坐到深夜,唐艳说,我回家了。
张曦送唐艳送到5楼,唐艳进门,回头看一眼张曦,神色异样。
当晚,唐艳找出父亲长期服用的安眠药,吞了一大把。
唐父发现及时,把女儿送到医院洗胃。
唐艳住院的一个月里,张曦每天中午在宾馆里买一份白果炖鸡煲汤,然后骑一个多小时车,赶到医院,把煲汤送给唐艳,再赶去上班。
八月的阳光,暴力毒烈。十天后,张曦面若矿工。
瘦高男友始终没出现过。
张曦说:他起码该来看看你。
唐艳孱弱地摇摇头,说:不想让他知道,他和我分手了,他有新的女朋友,他们会去同一所大学。
张曦脸色阴沉,眼中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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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5</big></big>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在电厂的铁路边,张曦手举菜刀,追砍唐艳的瘦高男友。
瘦高男沿铁路仓皇逃窜,如丧家盲犬。
瘦高男跑了几十米,跌倒在铁轨上。张曦赶到,欲举刀再砍,被围观的电厂职工死死拽住。
预审时,张曦交代,自己暗恋唐艳,嫉妒报复,遂拿刀砍杀其男友。
法院开庭,张曦因故意伤害罪,被处以四年有期徒刑,于同年秋天在峨边监狱服刑。
唐艳复读,次年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
临行前,唐艳去峨边探监。
隔着铁栏,唐艳对张曦说:“我给你写信。”
他们通了一年信。
一年后,唐艳的来信越来越少,信中满篇心灵鸡汤。她鼓舞张曦,在狱中认真学习,生活依然美好。
一个是劳改犯,一个是大学生,彻底没戏了。张曦想。
有胆量放倒伤害你的人,却没勇气向你表白,也许这就叫爱情。
青春随同传呼时代,悄然逝去。
四年后,张曦出狱,收到唐艳的最后一封信。
唐艳在信中说,自己要结婚了,以后定居武汉。
张曦回信,说了一堆祝福话,都是虚张声势的坚强。
在社会上晃荡半年后,张曦报了个厨师班。
2005年,初中同学聚会。
唐艳从武汉回来,带着三岁大的儿子。
同学会上,有婚史的人,谈婚姻;有孩子的人谈孩子;有地位的晒地位;有钱的晒钱。
惟独张曦无话可谈,他迄今单身,在一家饭馆里当厨子。
有同学说,单身狗都是流浪狗,到处觅野食,荤素不忌。
张曦也不恼,自嘲一笑。
接着,大家谈自己的老公、老婆。
唐艳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我离了。”
班花离异,我们既意外又兴奋,纷纷追问:谁提出离的?孩子跟你啊?他外遇还是你外遇?
唐艳毫不避讳,爽快答:“他要出国,我们就分了,孩子归我。”
张曦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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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6</big></big>
同学会后,张曦请唐艳到家里来吃饭。
张曦下厨,做了很多菜,其中一道是自己的拿手菜——糖醋排骨。
“没想到你做菜这么好吃。”唐艳说。
“你喜欢,我天天给你做。”张曦看着唐艳说。
“我可没这个福气。”唐艳微笑,笑中有苦味。
“你有。”张曦说:“你一直都有。”
唐艳垂下头,不说话。
饭后,唐艳抢着刷碗。
看着唐艳在厨房水池前忙活,张曦忽然有些冲动。
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唐艳。
唐艳手一松,瓷碗落地,摔得粉碎。
“怎么了你?”唐艳僵立原地。
“初二的时候,我做梦,就这样抱着你。”张曦说:“不是在家,是在教室。你不说话,有点发抖。”
唐艳转过身,软软偎在张曦怀里,仿佛柔弱无骨。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张曦问:“哪怕一点点?”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好。”唐艳说:“可那年,你拿刀砍人,我很怕你,非常非常害怕。”
张曦愣住。
“你那么冲动,不计后果,我吓坏了。”唐艳接着说:“今天看你做菜,发现你很细腻。”
“那时我太年轻。”张曦说:“只想帮你出气。”
“过去的都过去了。”唐艳抹去脸颊的泪:“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
“不是说,他要出国……”
“他和我离婚,是因为——儿子智障。”
张曦这才想起,同学会上,唐艳的儿子不笑不说话,痴呆看人,垂涎盯菜。
“张曦,能再帮个忙吗?”沉默良久,唐艳问。
“只要我能做到。”
“帮我照看一下儿子。”唐艳说:“我有事要回趟武汉。”
“交给我,放心。”张曦说:“等你回来。”
“谢谢你。”唐艳忍着泪,说:“一直对我这么好。”
张曦想说,我愿意对你好,从小就愿意对你好,别人不对你好,我对你好。
他没说,他坚信,唐艳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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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7</big></big>
唐艳一去不复回。
三年前,生下儿子后,她患上了肌萎缩侧髓硬化症。
这是一种罕见的绝症,迄今尚无有效的治疗方法。患者会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一点点失去运动系统的功能。存活率通常只有2到5年。
唐艳已坚持三年,终于走到生命尽头。
张曦赶往武汉,带回唐艳的骨灰。
至始至终,他没流一滴眼泪,只恨自己表白太晚。
当年,他相信别人说的一句话:如果不是相互喜欢,你的痴情就是别人的负担。
张曦买了很多玩具,和智障儿子一起玩。
据说,儿子最喜欢的,是一只有公主在玻璃球里跳芭蕾的音乐盒——那是当年,他来不及送给唐艳的生日礼物。
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有那么一种淳朴的胆怯,热血的鲁莽,酸涩的遗憾。
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有漫无目的的等待,有一个人的单恋。
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你传呼一个人,他穿越三条街去找公用电话亭。
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那些没有勇气的告白,都是留给时光的漫长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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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毕竟错过了,滋味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