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无奈大叔的另辟蹊径,文责自负
柔弱的麦苗硬挺着倔强的绿,是想与纷纷扬扬的大雪一较高下的,大雪也不含糊,伴着凛冽的西北风,仿佛高唱着“我的草原我的马,我想咋耍就咋耍”,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从缝隙中钻出的麦芽儿屈尊成了银装素裹的那一抹绿意点缀,一时间败下阵来,也不知是不快还是欢喜。
春节在通喜千呼万唤中终于到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春节,即便是在农村,也不会再有“年关难过”的说法。就像是方世典的有始有终,春节也是家家户户的一元复始,也应该“搓手哈气”一番。这个能够一时间连通三界的节日,获得了最为隆重的礼遇,无人敢怠慢。礼神、祭祖、探亲,一样都不能少。有了主题,填充内容就相对容易得多。香烛、烧纸、对联、鞭炮、水果、点心、美味佳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不止如此,似乎跟礼遇春节有关的所有物件都被赋予了特殊含义,豆腐因与“福”字谐音,蟾宫折桂,荣登榜首,所供菜品必有煎至两面焦黄的豆腐垫底;就连大葱,因与“聪”字谐音,也能被请上供桌;更有甚者是大年三十这一天,灶里只能烧豆秸和芝麻秸,寓意“过年烧豆秸,养儿出秀才”和“过年烧芝麻秸,养儿做大官”。诸如此类,基本能够满足通喜关于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的所有想象,当然,即便自己家缺了点什么,多串几个门子肯定能够通过大饱眼福的方式弥补回来,顺带脚能小饱口福也不一定。
已经记不得从哪一年的大年三十开始,通喜便承接了自家填写家堂的重任,但是第一次的填写内容还是记忆犹新的。这天下午,通喜爹从里间里将财神挂像和家堂请出来,需要一左一右在堂屋前挂好,此时必然会营造出三界共处一室的假象,对于通喜来说,甚是神秘。家堂,形式上是一幅字画,在十里八乡有一个“竹子”的通俗叫法。之所以叫“竹子”,可能是因为与之配套的是一个竹帘子,就像卷寿司一样,一年之中绝大多数时间是被竹帘子卷在其内,起到了保护和定型的作用。其实细究起来也不是竹帘子,是用芦苇杆晒干之后用麻绳捆绑好的芦苇杆帘子,芦苇杆剥皮晒干后像细竹子,二者合二为一,就顺口将家堂叫了“竹子”。当然,这一解释纯属通喜出品,不过也将成为通喜这一脉的权威解释,谁让此时的通喜是这传承路上的掌权者呢。“竹子”诞生之初应该是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的。这样做能够最大限度地在春节期间将一个家族的子孙们聚集在一起,子孙后代当然是枝繁叶茂的好,让祖宗和逝者也能讲讲排场,增加些底气,也许一不小心能成为一域的扛把子也不一定。但岁月打磨后的人心不古,沿袭至今,基本家家户户,无论长幼,都会在大年三十当天挂上“竹子”,大有笼络先人,私窃庇护之意。长幼的界限,总是比性别的界限好突破。“竹子”作为一副字画,内容无比丰富。下方必是高门大院,双狮镇宅;影壁墙上有旭日东升,鲤跃龙门;门内几世同堂,儿孙绕膝,红红火火;门外达官显贵,作揖致敬,规规矩矩。最上方即是祖宗牌位,祖先二人端端正正。上下连通的中轴位置,必是供品香烛,应有尽有。中间一左一右的位置则是对称的写字格,金字塔结构,足有二十余行,最宽处十余列,左侧写去世的男性族人,右侧填已故的女性族人,必须一一对应。
通喜这次填写的是一个叫“亮亮”的族人,“亮亮”是乳名,因这一脉早已移居南京,“亮亮”又是晚辈,跟家族中绝大多数人不曾谋面,即便如此,血缘关系总是有着藕断丝连的特异功能,总有相近的一脉还留居祖宅,一到生死大事,讲究叶落归根,通风报信必然是少不了的。据说这个名叫“亮亮”的年轻人生前是一名军人,服役于空军,英姿飒爽正当年,在家族中也属于令人艳羡的青年俊彦,奈何年纪轻轻,天妒英才,令族人直呼惋惜。填写“竹子”是有讲究的,通喜爹打听完“亮亮”的大名后,再告知通喜“亮亮”的辈分,然后通喜根据辈分在“竹子”上找到对应行,因为“亮亮”的父辈尚未故去,必然是要预留位置的,就这一点,真正做得到童叟无欺,一人一坑,位置终生免费预留,绝对是与世无争的典范。父辈的位置总是好找的,毕竟四世同堂已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毕竟还是白发人等黑发人的居多。找到位置后自然就是添上名字,“竹子”上所有文字必须毛笔繁体写就,待晾干后方能悬挂。写名字也大有讲究,男性族人无需写姓,都是一个姓嘛;但女性族人是不能写名的,没有道理可言,只能像四妈一样,有个“杜隋氏”的标注。当出现同姓的女性族人,便只能通过已故男性族人的位置来判断身份,后辈据此凭吊。即便如此,哪怕平日里最能怼天怨地的粗鄙农妇,对此也不从提出过异议,说明骨子里还是充斥着逆来顺受的。“亮亮”的大名写就之后,就像是一座城池的沦陷,这个名字的周围即便空空荡荡,也不再是事不关己的空空荡荡了,肃杀之气油然而生。能找到“亮亮”的位置,自己的位置又能有多难找到呢,但是在通喜的心灵深处,还是有意地回避,不去定位,不去触碰,任由自己的位置,自己至亲的位置就那样一直清清爽爽,无人染指。每当族人故去,书写之时,肯定少不了伤春悲秋,想必代代如此。通喜家的“竹子”,已经林林总总地写下了近十代人,代代都有执笔人。
“竹子”悬挂完毕,就要收拾供桌。供桌必须粉纸铺就,一张叠一张,不留缝隙。粉纸之上必然是准备好的四碟八碗,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水果点心也是挨个码好。靠墙一侧要放两根大葱,主着子孙聪颖;还有一块四方的插枣年糕,寓意子孙日子甜蜜蜜、年年高。前方正中位置有烛有香,有烟有酒。两侧则是大馒头堆成的塔,精挑细选,左右对称。
一切收拾妥当,整个家族的男性成员也基本聚拢一起,要在天黑之前完成“祭祖”仪式,坟茔在村外,大家都在等点儿,只等时辰到了,祭祖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奔赴坟茔。农村的祭祖确实不是纸上谈兵。一路之上,总是能够碰到不常见面的出外闯荡之人,所以大家不悲不悯,倒是夹杂着几分熟人见面后的客套寒暄,乃至欢声笑语。因为烧纸和鞭炮是整个仪式的重头戏,所以点火也是必须的。暮色时分,干燥凛冽的寒风卷集着火势,不一会儿的工夫,坟茔属地的片片枯草转瞬即逝,留下焦黑一片。这个时候,长辈们拿出崭新烧纸,挨个坟头更换压实,大有旧貌换新颜之势,然后是震天响的鞭炮烟花,此举俨然没有了愿逝者入土为安,不惊不扰的觉悟,却仿佛要通过这种惊天动地的动静搅动乾坤,喊醒逝者;最后则是在每个坟茔面前烧纸一番,此时才会心有戚戚焉。一顿操作猛如虎,天色也暗了下来。这个时候对逝者的“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总算发挥了作用。暮色沉沉,时辰刚刚好,逝者也不用再惧怕光亮,互相扶持着跟紧祭祖的一干人等慢慢悠悠地往阳宅而去,都是乡里乡亲的,想必一路之上也能因为碰到熟人而寒暄一番,应该不至于掉队吧,最终逝者归位于“竹子”之上,接受后辈们的供奉。就在此时,家里的长辈们就会把事先准备好的木棍横置于门口,这叫拦门棍,为的是防止孤魂野鬼随处乱窜,抢了供品,搅了清净。一直到大年初二象征送年的鞭炮响起,这几天里,一旦托梦,请下来的,领回家的,正住着的,各自之间应该也少不了繁文缛节、耳提面命、悲欣交集,想必是非常热闹的。
送年之后,逝者重归坟茔,“竹子”撤下卷好,在里间的角落里尘封着,等待着,等待下一个春节,一年一年,一代一代……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一张“竹子”能够容得下一个家族二十余代,执笔人早晚也是画中人。起起伏伏、沧海桑田,“竹子”总有写满的一天,画中人早晚也会灰飞烟灭,与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瓜葛。通喜在想,假如那时的你我,尚有一丝执念,不知道是否能够像昔日大年三十走在去坟茔的路上一样,不悲不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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