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记牛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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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秋天的太阳还是热的，秋蝉一个劲儿地嘶鸣。牛杂铺子在一棵大槐树下，大槐树枝叶繁茂，把小小铺子整个抱在自己的绿荫里。不过，牛杂浓郁的香气却是树荫包也包不住的。

铺子外面摆了五张桌子，只有一桌围坐着三个食客。他们刚刚坐下，把用灰布包裹的长刀放在桌面或者搠在桌腿上，然后点了三碗牛杂。

此时正是午后，天气焦燥得让人容易发火。所以，三个食客中长满络腮胡子那个就一拍桌子，喊道，掌柜的，牛杂还不上来！

得勒！冯三切好了三碗牛杂，浇上汤汁，招呼儿子：赶紧给三位爷端过去。

8岁的牛子用托盘端了三碗牛杂，显得不胜其力，脚步走得小心翼翼。三位食客吃起来，还是那络腮胡子赞道，掌柜的，你这牛杂好吃！

冯三呵呵一乐，好吃客官就多吃一碗。

说话间，有个推木轮车的小贩走过来，车上蒙着青布，想必下面是各样货品。大概木轮车有些毛病，他便也在树荫下停住，蹲下身子查看车轮，又拿出工具修理，不一会儿工夫就累得出了一身汗，薄薄的单衣湿透了背心。

冯三朝儿子说，给他倒碗茶水解渴。牛子便端了一碗茶水给那小贩。小贩殷勤道谢，一口气把茶水喝了大半。

这时，官道上传来马蹄和车轮碌碌声。牛杂铺子里的人都抬头去看。原来是一队官差，为首的是名黑衣捕头，体格精壮，骑匹半红半黑的马，腰下悬着一柄弯刀，8名捕快扛着长枪，护卫着一辆囚车。

“歇歇吧，这天真是秋老虎。”黑衣捕头在牛杂铺前下了马。衙役们正走得疲累，一听长官下令，全都拥进牛杂铺，占据了两张桌子。

2.

捕头自己坐了一张桌子，掏了两串铜钱扔给冯三，掌柜的，给官爷们多上几碗牛杂。

冯三满脸堆笑，官爷您就请好吧。又吩咐牛子赶紧给捕头和衙役们先端茶水喝。自己这边从锅中捞起牛肚牛肠，菜刀翻飞切起来。

也给我一碗茶水喝吧。忽然有人说话。

牛杂铺的人都朝囚车看去。囚车里的人四十岁开外，瘦瘦小小，虽然穿着囚衣，但眉目间仍存一缕官气。

县太爷，您现在是朝廷钦犯，到了京城就要掉脑袋，喝茶水都是浪费啊。一个捕快大声调侃囚犯，其他捕快都笑起来。

捕头没有笑，朝冯三点了下头，冯三就倒了一碗茶水端到囚车边，喂给囚犯喝。囚犯渴得急了，咕咕咚咚把一碗茶水喝尽，犹嫌不够。冯三就让牛子再给他端了一碗，自己继续切牛杂。

牛杂端上桌，一众官差低着头紧吃。先前那桌三个食客站了起来，不知何时灰布解了下来，三柄明晃晃的长刀握在了手中。

几位差爷，咱们三位江湖人称“白山三虎”，今天来就是要这个囚犯的命的。差爷们行个方便，把这人交给我们。这回说话的不是那个络腮胡子，是一个长山羊胡子年纪稍大些的人。

捕快们顾不上再吃牛杂，全都抄起了长枪。捕头倒是镇定，说，他是朝廷钦犯，到了京城三堂会审就判斩立决，你们要杀他，朝廷也要杀他，还是让朝廷杀吧。

朝廷？我们可信不过。他当了三年江城知县，搜刮了多少银钱，人送牌匾“天高三尺”。他要是给朝廷的官爷使了银子，说不定就保住了性命。还是我们在这儿砍了他的脑袋来得痛快。山羊胡子说。

捕头问道，你们三位是江湖人士，为何要杀江城知县？就因为他是个贪官？

天下贪官多的是，我们哪杀得完！杀他，是因为有人花了钱要买他的这颗脑袋。山羊胡子说道。

谁？

江城百姓。今年春夏之季一场瘟疫，因为这狗官渎职，江城百姓十成死了四成，多少家死绝户了。他们出了钱请我们来，要把他这颗人头留在江城，祭奠冤死的万千百姓。山羊胡子声色俱厉。

你们要了他的命，他到不了京城，那朝廷得要了我们哥儿九个的命。我们的命也是命。捕头说。

别废话了，那就刀下见真章。络腮胡子早等不及，长刀一挺，就奔囚车去了。

3.

“白山三虎”当中，武功最高的是络腮胡子。所以，三人制定的攻击策略是山羊胡子和同伙牵制住捕头和捕快，络腮胡子砍开囚车割下狗县令的人头。

但是捕头武功不弱，脑子又想得清楚：拼了命也得保住狗县令的人头。所以，打一开始，他就没理山羊胡子，一个箭步就挡在了囚车前，腰下弯刀也已横在胸前。囚车里的县令早已吓得躲在囚车一角瑟瑟发抖。

络腮胡子与捕头缠斗，捕头的弯刀出招诡异，一时间克制住了络腮胡子；山羊胡子与同伙对付8个捕快，捕快们却完全不是二人的对手，转眼已经伤了三人。登时，刚才还香气四溢的牛杂铺变成了屠宰场，冯三赶紧拉着儿了躲到了一边，修车子的小贩也吓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不敢动。

场中忽然多了一个黑色身影，此人手持长剑，身法极快，一进战团顿时将山羊胡子二人逼退，还伤了山羊胡子的一条胳膊。他接着进逼络腮胡子，三招就把他击退一丈开处。此人收了剑，朗声说道，六扇门谢无量来此办案，诸位住手。

众人打量谢无量。他身着黑衣，腰束紫带，胸前绣着一只白色飞鹰，显然是六扇门飞鹰队的缇骑。

江城县令系朝廷要犯，六扇门负责将其监押京城，“白山三虎”你们还是知难而退的好。谢无量说道。

山羊胡子一看谢无量的身手，知道今天无论如何割不下狗县令的脑袋了，嘴上却还耍硬，白山三虎收了人银子，自然是割下这狗官的人头作为交待，否则，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谢无量忽然一动，人随剑至，将山羊胡子没受伤的那条胳膊齐齐斩断，接着把这支断臂塞到络腮胡子怀里，随即回到原处，说，有这条胳膊，想必好交待了吧。

山羊胡子已经疼得晕过去，络腮胡子叫道，谢无量，你等着，此仇来日必报。说完，自己抱着断臂、同伙背起山羊胡子一溜烟跑了。

捕头赶紧朝谢无量躬身行礼：有六扇门一路监押，此去京城可保无忧了。

谢无量道，捕头不必多礼。朝廷也怕押解路上有闪失，特命六扇门暗中相助。你们从江城出发已经五天，一路上多有辛苦。赶紧给受伤的兄弟们包扎，咱们继续赶路。

冯三父子这才敢走回牛杂铺。冯三道，各位官爷，要不小的把牛杂热一热，吃完再走。

谢无量一摆手，不吃了，我等赶路要紧。

赶路？我看不必了。忽然囚车边有人说话。

4.

那推独轮车的小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囚车旁，左手伸进囚车内掐住了县官的脖子，右手握着黑乎乎一把斧子。原来那木轮车青布下盖的并非货品，而是一把杀人无数的兵器。

看到这把斧子，谢无量暗叫不好，说道，阁下是“鬼斧神工”田破风？

小贩呵呵一乐，不错，那是江湖朋友送我的外号。

这一下，捕头和捕快们也全都呆住了，原来眼前这位就是名列杀手榜第三名的“鬼斧神工”田破风。二十四路追风黑斧使下来，无人能敌。

此时，县令已给掐得眼珠翻白，作声不得。谢无量大感棘手，这个人，可不好打发。

田破风说，谢大人，各位官差，你们该去哪儿去哪儿吧，县令的人头是我的，你们谁也保不住。

说着，手起斧落，砍烂了囚车，把县令挟持在胸前，斧子抵在县令脖子上，他只要一用力，人头就要落地。

谢无量说，田破风，你滥用私刑，杀害朝廷命官，是不想再在江湖上混了。

田破风笑了，谢大人说得在理，我本不想跟朝廷作对。但是，我是个杀手，有人给了100两黄金要我来砍掉这颗人头。99两黄金我能拒绝，但是100两，我拒绝不了。

谢无量叹道，刚才是老百姓要买县令的人头，这一次又是谁要买县令的人头？

你以为我会说吗？保守雇主的秘密，这是一个职业杀手的道德。田破风再次露出嘲讽的笑意。

反正他都是死，不如交给朝廷，三堂会审之后判个斩立决。谢无量说得很无力，他实在不好意思重复刚才捕头对白山三虎的话。

田破风说，谢大人这就是欺负我们没见识了。我的雇主显然不想让他活着进京城，更不想他活到三堂会审。

给你金子的人怕他在三堂会审时说出大秘密。谢无量说。

你明白，那我就不耽误时间了。话没说完，田破风挥起了斧子。

一把菜刀挡在了斧子和县令的人头之间。

5.

是冯三，和他手中油腻腻切过无数根牛肠的菜刀。

挡住斧子之后，菜刀顺势下切，要把田破风的胸膛一剖两半。

田破风一把推开县令，斧子往前一顶，菜刀与斧子第二次碰撞，当的一声，两个人分开了。

捕头和捕快们一拥而上，把县令拿住。县令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倒在地。

你是“夺命残刀”马五！田破风失声道。

谢无量皱紧了眉头，今天这是咋了，先跑出来一个杀手榜排名第三的“鬼斧神工”，现在一个卖牛杂的竟然是早已金盆洗手退隐江湖、杀手榜排名第五的“夺命残刀”！

所幸，“夺命残刀”看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合二人之力，应该可以克制田破风。

冯三说，我不是马五，我叫冯三，冯记牛杂掌柜的。原来，他把五拆出两个点放在了姓氏前面。

你都金盆洗手做小买卖了，今天怎么又动刀？你的刀不是应该继续在砧板上切牛肠子吗？田破风又气又急，还不忘嘲讽冯三。

如果是其他事情我就不管了。不过，是江城县令，我就不能不管了。江湖可以退隐，但人多少还得有点正义感呢。冯三说。

正义？哪儿来的正义？田破风道。

冯三自顾说道，今年春夏之季，江城县起了瘟疫，死人无数。这位县令大人作为一方父母官，不想着延医治药应对疫情，却想借机发一笔难民财。他任由疫情发展，同时悄悄通过自己所开药庄从各地采购大批廉价草药，声称对瘟疫有奇效，以高价卖给江城百姓。可是这些草药根本不对症。草药消耗无数，人却一天死得比一天多，江城县外尸积如山、百鬼号陶。来不及处理的尸体腐烂后，又加重了疫情。富庶殷实、曾是鱼米之乡的江城，成了人间地狱。

六扇门已经查清此案，谢无量接着说道，江城县令不但渎职，更兼作恶，所以朝廷拿他进京。此事决非他一人所能为，三堂会审等他交代出同伙，必定又是一条大鱼。这条大鱼肯定慌了，所以重金请“鬼斧神工”来杀人灭口。

据我所知，江城县有一位医术高超的女郎中，冯三恨恨说道，这位女郎中研究疫情，成功治疗多个案例，归纳出一服有效治疗和控制瘟疫的药方。她把药方无偿献给江城县衙，请县衙照方熬药，发放给百姓。可是，这个狗县令却把药方销毁，并诬称女郎中妖言惑众，直接绑到县城十字街斩首示众。

这样的狗官，罪该万死。可是，你要是把他杀了，跟他合作发难民财的那条大鱼就找不出来了。冯三朝田破风道，所以，我不能让你带走他的脑袋。

6.

这个我却管不着。田破风道，你我都是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才是杀手的正义。这县令今天必须得死。

冯三和谢无量一齐动手，菜刀与剑，将田破风团团围住。在杀手榜上，冯三与田破风本来就相差无多，有六扇门谢无量的加入，田破风顿时处于下风。

田破风明白，以一当二，自己迟早落败。所以，他得先把弱的那个放倒。于是，他趁冯三脚下一绊身形稍慢之际，斧子突然递出，直接削掉了谢无量大腿上的一块肉。谢无量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田破风杀机更炽，斧子舞得如黑蝶扑火，招招要冯三的命。冯三以逸代劳，菜刀纷飞将自己护住，他要等对方的破绽，急着杀人领赏钱的人一定会出破绽。

破绽来了！田破风举斧怒斫冯三右肩，这招使得老了，冯三菜刀划了一条流畅的弧线，剖开了“鬼斧神工”的肚子，就像剖开一头牛的肚子。田破风肚子里的东西洒了一地。

谢无量松了一口气。冯三也松了一口气，转过身，看到一柄弯刀抵在自己胸口上。刚才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你偷袭我。冯三说。

我就是趁大家不注意踢了一粒小石子到你脚下，让田破风伤了谢无量。黑衣捕头笑了，不过，田破风运气不好，被你开了膛，他领不到那100两黄金了。

谢无量说，你不是江城县捕头，你是那条大鱼的人。

本来我是不需要出手的。田破风劫杀江城县令，顺便把六扇门的人引出来一并干掉。杀人灭口，这事本来就简单，田破风也有这个本事。不过，半路上杀出个“白山三虎”来，这倒也不碍事，无非引你谢无量提前出场了。没想到的是，卖牛杂的偏偏是杀手榜上退隐的高手，为了正义还要多管闲事。这样一来，我再不出手这局棋就玩砸了。

我们老爷算得很细。一个月前派我到江城县应征做了这个小小的捕头，就是怕出现意外。这手棋，下得漂亮。黑衣捕头说。

这条大鱼好狡猾。谢无量恨恨说道。

呵呵，不废话了，黑衣捕头说道，我先杀了这个卖牛杂的，再来收拾你和那些捕快。见了阎王爷，莫怪自己死得冤。

说完，弯刀切向冯三的咽喉。可是冯三笑了：说不定谁见阎王爷呢。

一柄剔骨尖刀从黑衣捕头后腰刺入，从肚子冒出尖儿来。黑衣捕头想看看谁杀的自己，但身子扭到一半他就已经死了。

谢无量说，你应该让他早点出手。

冯三说，我跟他说过，不到老爸临死之际，不能杀人。

7.

三个月前。

宛州城东门外两里地，通往京城的官道在这里拐了个弯儿，弯儿角上开着一家牛杂铺子，肉香汁香四溢，不只是贩夫走卒、逆旅行商之人到这里要吃上一碗，宛州城里的人，也会跑来解馋。朝人打听冯三牛杂，没有人不知道的。

冯三正在切一截牛肠子，一抬头，看到一个男孩站在外面。阳光正好，孩子长长的眼睫毛一根根翘着，染着光晕，看模样也就七八岁。他衣衫褴褛，赤着一双腿，腿上全是灰和泥，显然是走了很长的路。

孩子腰里别着一把剔骨尖刀，细长的刀身拿麻布小心包裹着，只露出刀把子。

爹，我娘让我来找你。孩子说，同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冯三低下头去，继续切牛肠子。你娘呢？

死了。官府说她妖言惑众，把她绑到县城十字街杀了。她死前说宛州城东开牛杂店的冯三是我爹。

冯三从砧板上拣了几块牛肠，又从汤锅里捞出一片牛肚切成片，全都盛在一只断了豁口的碗里，再浇上一勺卤汁，端到桌子上，说，吃吧。

孩子坐下来，接过冯三递来的筷子，闷着头大口吃起来，嚼得山响。冯三探手拎起切肠子的菜刀，忽然就朝孩子脑门斩去。

孩子没抬头，也没耽误吃东西，左手从腰里拔出自己的剔骨尖刀来，在头皮前挡住了冯三的菜刀，冯三再斩，孩子再挡。五招过后，冯三把菜刀放到砧板上，孩子把剔骨尖刀放在桌上，豁口碗里的牛杂将近吃完。

冯三起身朝铺子前围观的人一拱手：犬子顽劣，今后要是惹大家生气，还请多担待。

大家这才知道，卖牛杂的老冯会使刀，他的儿子也会使刀。

8.

一年后。

陈化鱼正赶牛耕地，看到远处走来一老一小两个人。来人在他面前站定了，接着，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到了他脚边，吓得耕牛哞地叫了声。

是朝中一品大员孔东升的人头，熟悉的脸上还残存着惊诧的表情。

你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隐姓埋名当一名农民，想逃脱惩罚，没那么容易。县令大人，江城百姓冤气大，我还是找来了。

你的案子那么清楚明白，可你还是跟背后的这条大鱼孔大人达成了媾和，三堂会审成了走过场，上上下下都被你们拿银子买通了。可惜，谢无量因为办案不力被砍了头，成了你们的替罪羊。

你杀的那个女郎中是我老婆，我们感情不好，她自己带着孩子去了江城。我去江城查清了你的所作所为，本来想直接砍了你的人头，但这个时候朝廷把你办了，我还想着朝廷能把你们这窝狗官都能绳之以法，杀的杀，判的判。看来我想错了。

朝廷无正义，还是我的菜刀分得清是非。

说完，手起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