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说,他男相女声,为男儿之耻。
人们说,他唱的是靡靡之音,上不得台面。
人们说,他与商女无异。
人们听不见,他婉转戏腔里的“手中擎起护国剑”。
人们看不见,他水袖飞扬下的孤苦。
人们不相信,一个戏子竟满腹经纶。
柳生原本不是唱戏的,是个生活较为清贫的读书人。十七岁时,他和梨园里一个姑娘好上了,俩人海誓山盟,约定白首不相离。
十九岁那年,清河决堤,发了大水,将清河村淹了个七七八八,死了不少人。柳生去镇上卖书画,得以幸免。
村里的神婆半眯着眼,念叨着:“河伯生气了,要娶媳妇儿哩。”
人们便张罗起给河伯娶媳妇儿的喜事。这事儿也有讲究,姑娘得生辰八字吉利,才有资格嫁给河伯。
村里待字闺中的姑娘的生辰八字便都一一呈给神婆过目。挑来挑去,选中了村口富贵人家的小姐。
小姐哭哭啼啼,死活不愿意,整日以泪洗面,最后以悬梁自尽威胁她爹不让自己祭河伯。这家老爷,见女儿寻死觅活,也是满面愁容,于是带上好些银两去求神婆,询问能否换人。
神婆那双混浊的眼睛睨了老爷一眼,只道:“嫁给河伯是她的福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老爷在心里啐了一口:“要真是福分,你这死老太婆怎么不去?”
老爷见过点儿世面,有点儿小钱,不信这个,但其他人信呐。
神婆收下银子,让老爷另找合适的姑娘来顶替。
老爷又犯愁了。哪有姑娘不要命愿意祭河伯?这死老太婆收了他钱却不办事儿。
转眼到了七月初三,正是河伯娶亲的日子,村里敲锣打鼓,准备迎新娘子。
说是迎新嫁娘,不过是把梳妆打扮好的新娘封在棺木里沉塘。许多年后的柳生一想起这个吃人的旧俗,仍感到通体生寒。
七月初三,是河伯大喜的日子,也是柳生从镇上卖完书画回村的日子。陪同他的,还有梨园那小戏子。
但见锣鼓喧天,柳生还未问清楚是谁家办喜事,就被同村的二狗拉去喝喜酒。筵上,听闻祭河伯,柳生端着酒碗的手一僵,如坐针毡。
“今儿喜事儿一办,咱村儿可就有救了。”
“一个女娃子,能救全村的人,有什么舍不得的?”
周遭宾客们大肆谈论着。
村里有祭河伯的习俗,柳生知道。只是上次祭河伯,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眼前。
柳生读四书五经,也读过一些进步书籍,无法接受这一愚昧陋俗。他深知,送去河里的姑娘,根本回不来,心下不免对新娘生出几分怜悯。
柳生起身想走,被一旁的二狗一把按住,猛灌了几碗酒。
“柳生啊,你说,这白白净净的小妮子就给送河里了,我都还没娶媳妇儿呢,怎么着也得便宜便宜我啊,你说是不是?”二狗似乎喝醉了,扯着柳生瞎咧咧。
乡里酒烈,柳生呛得难受,他本就不胜酒力,这几大碗酒下肚,胃里灼烧得厉害,头昏脑胀,二狗却还灌他。不消片刻,柳生便醉倒在桌旁。
这家老爷眼看吉时快到,想到宝贝女儿即将赴死,急得直跺脚。小姐在房里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肯穿嫁衣。老爷更加烦闷,叼着旱烟袋出了门。
刚踏出家门,远远瞧见一个年轻姑娘,面生得很。那姑娘越走越近,老爷看清了她的容貌。
脸蛋饱满,下颌略方却不显宽大,黛眉微弯,水汪汪的眼睛,唇瓣不点而朱,青布衣裙难掩她的娇艳,乌黑油亮的麻花辫更衬得她俏丽可人。来人正是小戏子。
小戏子盈盈一笑:“柳生可在贵府?”
老爷直愣愣地看着小戏子,连声说:“在……在,在!我领你去。”
柳生?那个父母双亡的后生?老爷哪里知道柳生在不在,他是对小戏子动了心思。
二
柳生做了一个梦。梦里,时局不再动荡,百姓安居乐业,他攒了些钱财,风风光光地迎娶他心爱的小戏子,两人举案齐眉,相互扶持,平安和乐。
醒来时,已至薄暮。晚霞染红天际,晕出血色的瑰丽。
柳生寻了小戏子许久,连小戏子的影子都没看见。路上,碰见几个嬉闹的孩童,正争抢着一个绣工精巧的荷包。
荷包上绣着一朵盛放的红莲。柳生瞳孔紧缩,盯着那荷包。
是小戏子的荷包!
柳生跌跌撞撞地朝清河跑去,才至岸边,便被闻讯赶来的村民拦住。
“生娃子,你这是干啥哩?河伯娶亲,别坏了喜事儿。”
“生子啊,可别想不开啊。”
柳生面色惨淡,挣开拉住他胳膊的老汉,声音凄凉地开口:“这河底下是谁?”
村民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原本要嫁女的老爷说,有个外乡姑娘自愿嫁河伯,找几个婆子去帮那替嫁的姑娘更衣。姑娘长得挺水灵,可是晕倒在床上,分明是被强迫的。但为了治水保村,管他强迫不强迫。昏迷着的小戏子被婆子们换上红嫁衣,抹上胭脂水粉,封入棺内,沉进河里。
柳生怨恨的眼神扫过岸边每一个村民,这些曾经淳朴、善良的乡亲们如今变成了杀人的刽子手。他转身,不顾一切地迈入清河。
村民们又冲上前,把柳生按住。
“不许去!”
“别坏了河伯大喜!”
“按住他!”
柳生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河滩的石子硌得身上生疼,尖锐的棱角割破了他烟灰色的长衫。河浪无情地拍打,浸湿他的脸庞,透出绝望。
他好恨,恨这世道,更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小戏子。迟来的痛让他枯寂的双眼仅看见河面映出的残阳与霞光,血红得似要把他灼伤。耳畔的喊叫与咒骂萦绕不绝,似要把他吞噬。
小戏子曾与他说笑,说自己是浓妆艳抹,而他是江南水墨。如今,浓妆艳抹不再,只剩江南水墨孤苦伶仃。
小戏子死在了民国初年,死在了清河村,死在了清河,却永远活在了柳生心里。
第二天,柳生失踪了。
一开始,人们猜测柳生许是真跳了河,捞不见尸体是因为被大鱼吃了。再后来,一传十,十传百,柳生已死的猜测在清河村被认定为真。
三
六年后,百里之外的莲花县,出了个名角儿,叫红莲。没人知道,红莲真名叫什么,是哪儿的人。
红莲虽为男子,模样、身段儿却是一等一的出挑。往那戏台子上一站,就叫人挪不开眼。
飘扬的水袖,娇俏的兰花指,上扬的眼尾,眼中似有桃花绯艳,再配上那副高亢婉转的嗓子,眸光流转间,勾人心魂。
但这红莲古怪得很,给自己立了两条规矩:一是滴酒不沾,二是只唱自己写的词曲。
偏生这两点备受知识分子、进步人士推崇,说红莲洁身自好,有自主思想。
一时间,红莲名声大噪,被捧到了天上。凡是红莲演出,必是宾客满座,十里八方都来围观。
人们说,这是红莲的时代,这朵红莲必定长盛不衰。
直到后来,一个日本部队打破了这场盛局。
日本军官点了名要红莲唱戏。
红莲与日本军官做了交易,他给日本兵唱戏,保莲花县的百姓平安无虞。不料,戏唱完了,日本人却出尔反尔,在县城里烧杀抢掠,大街小巷血流成河。
日本人扫荡后,幸存的百姓纷纷把矛头指向红莲,说他给鬼子唱戏,是卖国贼,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曾经追捧红莲的知识分子与进步人士也批斗红莲没有骨气 ,对他避之不及。
红莲被押到大街上,接受众人的审判。面对万千唾骂,他没有丝毫反驳。他穿着青布衣衫,不疾不徐地走着,脸上噙着淡淡的笑。
何必论万千俗人口舌,抛冷眼几记?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句:“柳生!”
红莲脚步一顿,终是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
“柳生!”
那声音又大了几分。
来人冲上前拉住红莲,急切的说:“你是柳生!”语气有疑问,也有惊异。
红莲转过身,反问来人:“柳生是谁?”
来人噎住。红莲脸上尽是冷漠与疏离,与柳生的温文尔雅全然不同。只是这样貌,分明就是同一人,他不会认错。
“我……我是二狗啊,清河村的二狗。”
“清河村又是个什么地方?”
无论说什么,红莲都表现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仿佛他真的不认识来人。
百姓的唾骂声持续不断,而红莲走遍了莲花县的每一寸土地,心也如被践踏后的街巷一样荒凉、破败。
红莲辞别戏班子,拜别老师父,谢绝兄弟姐妹们的挽留,离开了。
人们说,莲花县的这朵红莲终究还是谢了。
人们说,一个戏子,唱的什么东西,也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同时期,外乡有个唱戏的,因誓死不给日本人唱戏而被杀害,红莲再次被钉上了耻辱柱。有甚者,把自己家破人亡的仇都算在了红莲头上,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但红莲去哪儿了呢?没人知道。
红莲,曾是莲花县的骄傲,如今是莲花县的禁忌。
戏班子为红莲鸣不平,解释说红莲是为了保护百姓才答应给日本人唱戏的。
信与不信,孰是孰非,后人评说。
四
几十年过去了,莲花县整修。有人寻访至莲花县郊外荒僻之地,见一少女在槐树下唱戏,戏腔清脆婉转,如出谷黄莺。
只是这唱词似乎闻所未闻。
寻访者问少女师从何人。
少女莞尔一笑:“红莲。”
寻访者进了屋,一个银发老人在躺椅上安静地小憩,神色从容,给人历经沧桑后的波澜不惊之感。
墙壁上挂满了画像,画的都是同一人,眉眼艳丽,水袖飞舞,旁批二字端正秀丽,曰“红莲”。
寻访者恍然大悟,指着画说:“这是你师父。”
少女摇头:“画上是我师娘。”
“红莲不是你师父吗?”
“我师父叫红莲,我师娘也叫红莲。我师娘还是河里的仙女儿呢。”
寻访者诧异至极。
五
老人与小徒弟说起前尘往事。
当年柳生离开清河村后,求梨园的老师父教他唱戏。老师父怨他没照顾好小戏子,说什么也不肯收他。
“老师父,是我对不起红莲,我罪该万死。红莲想成角儿,我得替她完成这个心愿。”
柳生在戏班子门口跪了三天,老师父心一软,叹了口气,收下了他。
柳生从此化名红莲,专心学戏。
定妆、勒头、贴片、梳发……望着铜镜里浓妆艳抹的自己,柳生好像看见曾经的小戏子,两人的面容似乎重叠在一起。
后来啊,一朝成名天下知,江南水墨成了红透半边天的台柱子,成了角儿,把自己活成了浓妆艳抹。
再后来啊,台柱子倒了,从云端跌到泥里……
“师父,你当年给日本人唱的什么啊?”少女眸中满是好奇。
老人缓缓应答:“就是你唱得最多的那几句。”
哦!是这几句:
恼得俺恶气生珠冠打乱,不由咱一阵阵咬碎牙关,手中擎起护国剑,斩狂徒马前,也不枉此身贬落在凡间。
“那师父真的没有再回过清河村吗?”
老人静默不语。
他当然回去过。七月初七,河伯娶亲的第四天,他趁着夜色,一头扎进清河,找到了封着小戏子的棺木。棺盖边缘钉着几个大铁钉,推都推不开。
他无法想象,他心爱的姑娘在棺木里该有多么绝望。他甚至想,就沉在那河底,陪他心爱的姑娘长眠。
但是他不能,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做。
他和小戏子的牌位拜了堂,然后随戏班子去了小戏子的故乡——莲花县。
……
临终前,老人嘱咐少女把自己的骨灰带回清河村那个伤心地,葬在清河里。
六
少女把师父的骨灰洒入清河。
夕阳斜照,河面染上绮丽的红色,一如十九岁那年的暮色。
少女怀中抱着两个牌位,一个写着红莲,另一个写着柳生。
柳生?那个死了几十年的柳生?
清河村中的几个老人还记得当年旧事,摇着蒲扇,口齿不甚清晰地问:“不是死了吗?”
少女点点头:“是死了,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小戏子死的那天,柳生就跟着死了,活下来的是红莲。
红莲与柳生,长眠清河。浓妆艳抹又遇上江南水墨,一如十七岁那年的相逢。
(本文纯属虚构,灵感来自Braska《水上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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