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办公桌前,端详着摊开的一幅《心经》,这是一幅秀丽端庄的小楷,她认为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写得最好的一遍,她为自己高兴,感觉她的心又静下来了。
她写《心经》已经两年了。因为工作的关系,她总会接触到佛教界人士,自然而然地,她学着在一些场合双手合十迎来送往,还耳濡目染地喜欢上言简意赅的260字《心经》。
这两年,在单位的空闲时间,她会时不时地读读、写写,还专门买来《心经》字帖临摹。
单位的小年轻们见了,时不时地跟她开句玩笑,说:“姐,你还不到吃斋念佛的年纪吧?”
她笑笑,不置可否。她只是欣赏《心经》中的智慧,她最喜欢那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她希望自己能在滚滚红尘中“远离颠倒梦想,”心静如水。
她希望自己的心事,能如水中碎波,稍纵即逝。
今年夏天,她遇到了他。
那是个炎热的午后,她去他的单位办事。她进行一项政策性补助资金的申请。刚到办事大厅,值班人员就告诉她:“这项申请是我们所有项目中流程最复杂的一项,你下午来恐怕办不完的。”
她想,尽量办吧,来都来了。
因为有了思想准备,她在每一个环节都有意识地加快节奏,甚至在每一个程序中说话的语速,几个办公室之间走动的步伐都有意识地比平时提高频率。
两个多小时,她出入了五六个办公室,幸运的是,当天下午每一个岗位的办事人员都在,即使遇上某个环节正好有人排队,过程也异常顺利。
5点45分,她走完了基本的流程,就差最后一栏,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领导审批。
问清了领导的房间号后,她跑着赶了过去。她总是这样,生活工作中一点小小的顺利都能让她兴奋不已,她要抓住今天的好运气,一鼓作气办完它。
匆忙中,她告诫自己,最关键的一步了,不能慌乱。
在门外站定,她平缓了一下气息,抬起手叩门,“咚—咚—咚”。
里面响起一个男声:“请进。”
她推门而入,他在办公桌前坐着,扭头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说:“哦,赶着点儿来,我差点儿就关电脑了。”
她走上前去,把申请表往他跟前一递,说:“程局,就差您审批了,您看他们是不是把文件已经点到您这儿了。”
他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审批表,翻开了后面的附件材料。
屋子里很凉爽,她才意识到自己一路奔忙,鼻头上都有一点汗珠渗出,她用手指轻轻地一蹭鼻头,头略微右扭,看到对面空着的办公桌上摊着一张书法作品,写在四尺全开的宣纸上。她隐约地扫见“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的语句,看笔法,应该师出《圣教序》。
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局长办公室不是摆着一张大老板桌,而是和普通科员一样的办公桌,只不过头顶头正对着拼了两张。
正寻思着,他说话了:“材料、程序都没问题,我签字,你赶快去隔壁用印,完了再走电子程序。”
她边点头边接过申请表,急匆匆去往隔壁登记盖章,又快速地返了回来。
他把申请表拿在手里看了一眼,对她说:“你先往财务处走,等你下去了我就点过去了,别让他们下了班。”他说完把申请表又递给她。
她一阵感激:“您写的《心经》真好。”她接过表边说边往出退。
他看着她笑得很灿烂:“我们的工作人员都挺配合吧。”是很好听的带着磁性的男中音。
已经快到门口了,她点点头:“你们单位办事效率真高,原想着一下午根本办不完,没想到这么顺。谢谢您啊,程局。”她扭身开门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回家时,她的心情格外地好,阿弥陀佛,今天出门顺利。
她赶在5点58分时到了财务处,把表递上去。
“局长刚打了电话,让我们不敢关了电脑,说马上批下一个件儿来。”财务人员边看她递过来的表边说,“把表交下你就等着查你家的帐户吧。一般在一周之内到帐。”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下午打仗似的,不过,还好,是个大胜仗。
一周后,她收到一条短信,竟然是他发来的。“你好,我是程树凡,方便请你喝个茶吗?”
“程树凡?不就是XX局的程局长吗?上周去办事时,她特别留意了公示栏里的信息。”她握手机的手有点抖。
补助资金已经在昨天到帐了。她想了想,似是而非地回了句:“资金已经到帐了,谢谢程局,等您有时间,我请您吧。”
“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下午,你有时间吗?”
“今天休息天,孩子没人看管,改天再约您,好吗?”她无来由的有些慌乱,只得先委婉推托。
“好的,你别有思想负担。只是想见见你,每天见很多人,但遇到你是不同感觉。”
“好的,我抽空再约您。”她想了几分钟,做了这样的回答。
她的午觉被他搅了,中午没休息好,下午在家给孩子检查作业,她也没法集中注意力。
看来,她被他打搅的,还不止是一个午觉。
接下来的几天,她做事有些心不在焉,她在单位挤时间写《心经》,一天都写好几遍。她该怎么办呢?
不容她多想,她知道她其实也不清楚答案。过了几天,他的短信又来了,那应该是周三的下午。
“今天有时间吧?朋友给了我一些五台山的矿泉水,给你送些过去,顺便见个面。就在你们单位跟前的上岛吧。”
这根本就不是商量的口气,他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他太自信了。她想,她还是应该见见他吧,如果再拒绝,就太不给他面子了。
“好的。下班后我过去。”
“谢谢,七点见。”他的信息很快回了过来。
和她想象中的不同,她和他见面竟然没有一丝的尴尬。
她走到上岛门口时,他一眼认出了她,紧走几步过来跟她握手:“很高兴认识你,李晨。”
她没有惊奇,她的信息郝然写在申请表的联系人一栏里。
她笑了笑伸出手:“谢谢程局看得起。”
他并不纠正他的身份,重重地一握,说:“上去吧,我已订好了座位。”
还好,座位就在大厅,她安静地坐在了他的对面,只微笑着等他开口。
“你也学书法?还是学佛?”他自有话题。
“什么都没学,只是凑巧临了一段时间《心经》而已。”
“喝点什么?”
“来杯果茶就好,喝咖啡晚上失眠。”
“好,”他边说,边点了一杯“蓝山”,又给她要了一杯“花果茶”。
“好吧,你是国王的品味。”她总是爱夸人。
他果然很高兴,眼睛里满是神采:“据说,国内卖的蓝山十有八九都是假的,根本没有牙买加进口的原豆。不过,咱也没有那么刁的嘴,只是什么都了解了解而已。”
她喜欢这样坦率的谈话,便也诚恳地说:“你的作派不像公务员啊,更不像当官儿的。”
“你觉得我像什么?职业经理人?”
“更不像。说不清的一种感觉。包括你们局也不像一般的机关。带着你的气质。”
“谢谢你。我的直觉没错,你也不像一般来机关找我们办事的人。你像我们请来的客人。”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感觉?”
“因为我有一种努力想尽好地主之谊给客人留个好印象的主动。”他边呷了一口“蓝山”,边看着她笑笑。
她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避开他的眼神:“你有过国外读书的经历?”
“厉害,是在英国呆了五六年。不过,已经回来七八年了。”
“为什么回来?”
“我更喜欢中国文化。虽然我有些行为作派有点西式。”他顿了顿,又说,“我是青花瓷汾酒。”
她又笑了:“骨子里很中国。所以既喝咖啡,也写书法。”
“因为书法可以让我沉下来,书法精品也都是文化精粹。”
“已经写得有心得了,造诣可以,我看到的那幅《心经》是午休时写的?”
“是,最近有些浮躁,连着写了一周《心经》了。”
“《心经》的要义确实不错。是能让人的心静下来。写写书法挺好的。”她没滋没味地附和。
“你看过张爱玲的《心经》吗?”
“看过,太惊世骇俗了,和我们看到《心经》这个题目可预测的内容完全不一样。”她尽量不表现对张爱玲的喜欢。
“我想,真正喜欢文学的人是会喜欢张爱玲的,她总是残酷地揭示人生的无助和痛苦。”
“其实,我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把这么离经叛道的故事取名为《心经》呢?”
“哦,张爱玲是个奇才,她对《心经》的理解应该是深刻的,《心经》应该是叫人依照般若妙法修行,便可度脱烦恼的生活苦海,达到究竟安乐的涅槃彼岸,而亲证不生不灭之真‘心’。”
“真‘心’是什么呢?”她有些被他的观点吸引。
“真‘心’,是万法之始,是众议之宗,是诸佛所证,是众生所迷……”他眼神有些迷离,“所谓‘无上甚深微妙法’”。
“愿解如来真实义。”她笑着说,想用一点幽默来化解这种深刻带来的沉重。她不喜欢这么沉重,她喜欢把那些深刻都刻意地隐瞒起来。
“真实是悲凉的。”他迷离中有些忧郁。
“看得太真实是没法和人相处的。我们需要写《心经》,需要快乐地工作生活。”她想让气氛轻松一些。
“但是,那种轻松愉快的背后,我能读出你的忧郁本质。你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个快乐积极的你。”他想逼她现形。
“我们这么积极努力地工作不正是一个阳光心态的证明吗?”她顽强抵抗,“就像我去你们单位那样,你们的高效便捷带给我很好的办事体验,你们也从我对你们的肯定中获得一种满足。”
“这远远不够,这不是我要看到的你。我第一天就跟你说过了,遇见你是不同的感觉。”他又把话题绕到了原点。
她无奈地摇头,喝口果茶,笑了笑:“我过得很好。你也是成功人士。”
他一口喝完杯中的“蓝山”,一下从深郁的气质里超拔而出,露出灿然一笑。
她笑着回应他。
他们到了各回各家的时刻了。
没几天,他们还是又见面了。这次他给她打了电话。
他的理由不容拒绝:“上次,跟你说的五台山矿泉水都没给你,显得我太小气了。”
她说:“其实,我不讲究这些的。自来水也可以喝得很放心。”
“你尝尝就知道了,般若泉的水,增长智慧的,你肯定喜欢。我还带了这两天写的一幅《心经》,送给你做个纪念。”
她听到这儿,只能答应了:“好的,就在上岛吧,这次我请你。”
同样的场景,他们谈着谈着,又谈到了人生。
“你听说过爱情的三种层次吗?”他比上次更直接了。
她摇摇头,女人都凭直觉的,很少上升到理论。
他说:“第一是生存层次,能让自己衣食无忧,甚至富贵有余。”
“很多人连这个层次也达不到呢。”她说。
“对呀,所以,很多婚姻中的人是没有条件追求更高层次的爱情的。第二层就是所谓的生活层次,两人结伴寂寞不再,情趣相投,能一起拓展生活视野。”
“难道还有更高的层次吗?我觉得这个层次就已经很好了。”
“肯定还有,就是生命层次,能造就最好的自己并完成自我实现的生命任务,相知相助,相互成长。”他盯着她。
“你已经很成功了。家里一定有一位贤内助,应该是有高层次的爱情。”她也笑着看着他。
“维持婚姻,有一丁点的爱就足够了。即使是好的婚姻也是。大部分女人都很容易满足的。”他很轻松地说。
他的这句话让她沉思。
他盯着她说:“但,你不是。你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女人。”
“我写《心经》,你知道,我很容易满足的。”她又抬起了头。
“你觉得有用吗?王菲都唱《心经》《金刚经》。”他竟然说起王菲。
她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我看来,《心经》是让人净心的,不是让人静心的。就像我们上次说的找回最初的真‘心’。王菲也唱《我愿意》。”
“那可能只是明星们的一场秀吧。”她想避开这个话题。
“不是这样的,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性情的人。”他竟然低低地唱了起来:“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她一阵恍惚,《我愿意》是她曾经非常喜欢的一首歌,歌词她能一句不差地背下来。只是,她唱歌只唱给自己听。
他的声音又低低地传来:“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
听到“爱”字,她快速地反应过来,清醒过来。
是的,更多的时候,她只愿意独自沉醉在歌里,就像独自沉醉在梦里,她对爱情有幻想,但从来不知道为谁,因为她始终觉得“那一个人,只能存在梦境里。”
她拒绝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暧昧。
她看着他,有点难过,但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人,不能要得太多。”
“其实,我是唱给自己的,我只是想有一个和我一样做梦的人陪陪我,我想你是懂得的。你不要有负担。”
他和她太像了。
“我懂得。”她拼命地点点头,那一刹那,她想为他流一滴泪。
原来,冥冥之中,他和她都是知道的,有些事,有些人,只能留在心里,偶尔的祭奠怀念一下罢了。
所谓那个心之所向的结局 ,根本就不存在。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
他站起身,顿了好久,对她说:“我们能拥抱一下吗?”
她没有犹豫,点点头,他真得和她像,她一直这样认为,拥抱是最洁净的爱的方式。
他跨前两步,轻轻地抱住她,再慢慢地拥紧她,她感觉到他的力量,他能听到她的呼吸。
她轻轻地推开他,低头说:“送我一幅心经吧。”
他笑了笑:“走,下去到车里拿吧。”
“好的,我们开车去。”
在停车场,他拿出一幅装裱好的卷轴给她,说:“回去慢慢看吧。”
她带着他写的《心经》,回家。
路上,她的手机再次响起,红灯了,她打开来看,是他发来的短信:“矿泉水又忘了,就像成心的。”
来不及回复,已经绿灯了,她只一路疾驰向家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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