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楼盘开始交房了,临马路的大门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顶头一条宽大的横幅:欢迎业主朋友回家。
大门内,沿着崭新的柏油马路两旁,摆满了争奇斗艳的鲜花,在阳光下,慵懒地看着进进出出热闹的人们。
沿马路右侧挨着停车位,搭了一长溜尖顶方形的红色帐篷。物业部,销售部,各配套单位的负责人员衣冠楚楚,满面含笑,点头躬身地迎着每一位缓缓经过的上帝。
交房的程序简单而周到,每一位业主可以随时咨询,随时唤来快修人员,末了,还可以抽奖。液晶电视呀,微波炉呀,电风扇呀,只要你是业主,手气总不会太差,终归有一份。奖不论大小,依旧会让人愉悦。
空调,新风,地暖,智能化控制,我们四家配套单位由于前期的准备工作做得很细致,维修率很小。再者,现在购房的大多是年轻人,对这些设备大多使用过,不像零零年代见得少。因此,咨询的人廖廖无几。
我们几家单位的人身穿红马甲,坐在蒙古包般的帐蓬里边喝茶边聊天。无非是看着某个售楼小姐,指点下那娇美的倩影,眼睛放一会光,或者盯着某个腆肚隆腹的业主,说着他的资产多少多少,在这儿又买了一幢二奶别墅。
男人在一起,总会少不了聊那些七荤八素的事,高声地谈,放肆地笑,将时光推到快乐的风口浪尖,再各自在心底臆想着舒服一回。
毕竟都是在工地上的苦出身,自然也少不了各自工作中的糗事,晒一晒,以苦作乐,云淡风轻。
正聊得兴起时,新风小吴将头低着凑过来,“哎,十天前,14号楼地下室电死一个人,都知道不?”这早已不算新闻了,大家都知道了,只不过很少提起,毕竟,我们都是做工程的,有些忌讳。
那是一个小伙子,我认识,长得非常帅气,人也开朗。他在地下室加夜班,在二级电箱处无端地变成一截焦炭,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人发觉。那几天,我一走到14号楼,心里就发怵。
这个话题一提起,大家纷纷说起自己曾经工地上的一些重大事故。有挖机挖断电缆使人触电身亡的,有航吊倒塌压死人的,有钢架高空坠落摔死的,甚至有楼板塌掉砸死人的。无一例外,都是农民工,无一倒外,全都将事隐瞒住。最后都是私了,有赔60万的,有赔80万的,也有赔120万的,都一样的生命,价值各不相同。
虽说赔了些钱,但开发商更愿意看到这些事,无非停工一两天,之后,照常开工,一切风平浪静。他们怕的是那些火灾,爆炸,虽然没死人,也不愿摊上。碰上这样的事,摆在明面上,谁都捂不住。记者,媒体会大量报道,工地也会长时间停工,甚至可能,一个房地产公司就此消失。
相对于生命,相对于名誉,相对于利益,也就是一些钱而已,分分钟可以摆平。
说起这些事,一阵热闹过后,更长久的便是沉默。有茶的,仰起脖子喝茶,有烟的,摸出来,一人散一根,各自静静点上。
不喝茶不抽烟的,如我,便将头伏在桌上,看前面英武的安保,靓丽的姑娘,昂首阔步的业主,一拨拨鱼贯而过。
花儿大朵大朵地,迎着微风摇曳,开得越来越艳,阳光柔柔地,落在柏油路上,舒展着轻盈的姿态。一切都是那么明亮,繁荣,温馨,迸发出触手可及的希望。
一些角落的,地底下的阴影越缩越小,都快看不到了。
正在这时,一个头发灰白蓬乱,约莫60岁左右的老头推着铁斗车向小高层处前行。他的头低得快在铁把子下,双手用力撑着,后脖颈处淌着黑汗,油光光的。斗车里装满了水泥,有一些细灰从缝隙渗出,在马路上留下浅白扭曲的痕迹。
一个年轻的女业主,拿着一个红色的交房记录本边走边看。到我们桌前时,后面似乎有同伴喊她,她回头望时,匆匆脚步并没有停下。也许是擦到了斗车的边缘,也许是没擦到,女业主立即停下,抬起腿来,不停地用手拂着。
她边拂边看着惊惶停下的老头,眉头紧蹙,嘴里细声咕哝着什么。那一双雪白的大腿在阳光下分外晃眼,完全笼罩住了老头那瘦小的头颅和浅灰的头发。
立时,保安队长一溜小跑上前,朝老头厉声的呵斥,“你什么公司的,你的领导是谁?”老头吓得簌簌发抖,脑壳像鸡啄米一般,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某处的方言。
队长不再理他了,忙着去看业主的大腿,他的头垂得很低,已经在业主的大胯之下。
业主放下脚,跺了跺,什么事儿都没有,又边看着本子,边袅袅婷婷地走了。
队长立起身来,身形一下子高了许多,他那英俊的小白脸又成了酱紫色,手指头又摇晃向老头的头上点去。
队长我认识,没事儿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他老家在一个边远的山区。他人挺健谈,会办事,深得领导的喜欢。
前几天他很激动地跟我说,他要努力赚钱,好让在工地上干活的父亲早点回去。“他都50多岁了,整天像牛像马,还老受人家的气。”
老头还立在那里,低着头,不知所措。
我走过去,掏出一根烟递给队长,用手环住他的肩膀。“兄弟,好啦,好啦,都不容易。”
队长被我拥着,朝帐篷走来,边走边骂骂咧咧。
天上长了一些云彩,慢慢的厚起来,好像要下雨了。看房的人依旧很多,人们依旧很忙碌,而我们这儿百无聊赖,又开始找些话题,热闹起来了。
到处都是一派繁华,紧张,温馨的气氛,迎着风弥漫。有稀疏的雨点下起来了,四周依旧白晃晃,看不到一丝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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