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夜风

01
一九九七年五月,深圳新沙镇(为了避嫌,“新沙”地名为本人杜撰)。
黄昏时分,细雨纷纷扬扬。新沙镇上涌码头的桥底下,一群衣衫不整的年轻人,围在一床凉席上炸金花。旁边铺着一张破木板,上面睡着一个年轻人,他就是向天明,今天凌晨刚刚和这帮人从一个加工厂逃出来。
与其说是一个加工厂,倒不如说是一个地下黑作坊,专门加工牛百叶。那些腐烂发臭黑乎乎的牛百叶,经过简单的加工处理,摇身一变成雪白的牛百叶,被送往珠三角城市的各大菜市场和超市,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在做工的时候,天明默念道:以为城里的人吃的啥,原来都是农村人不吃的东西;比如这牛百叶多脏啊,可是一上了餐桌,还不是龇牙咧嘴吃得骨头都不剩。
尽管这样,天明还是向往城里的生活,读高中的时候,连县城里同学们的衣食住行,都让人羡慕嫉妒恨。要不是高考前夕的一场病,现在天明已经逃出农门,远离这个小山村,成为一个城里人了。可惜造化弄人,天明正当打算去复读时,不曾想家里出现变故,连日常生活开支都无以为继。想到这里,天明又低头了头。
加工厂的地址,除了老板和直系亲戚,外人根本不知道在哪里,也不可能知道。工人们平常上班直接从一栋民房里,坐上厢式货车,七弯八拐拉到加工厂。中途经过了哪些地方,工人们也根本不知道。只有天明知道有多远,因为他一块日历表,出来打工前小慧送给他的。
小慧给他日历表,希望他记住日子,逢月初或月半的时候,往她的学校打电话,或者写封信回家。现在天明有了这块表,他只知道上下班大约半个小时路程。等下班了以后,再统一用车送回来。
正值五月中旬,距离香港回归祖国,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打工的人们,因为害怕打仗潮水般地往家里涌回来。这时候,出来打工的人自然很少。无论关内还是关外,抓三无人员的治安队员穿梭而过。找工作的人们,风声鹤唳得白天也不敢出门,那些有货源的工厂,根本上招不到人。
所以,这个加工厂老板态度很好,招工时谈好的条件,包吃包住每月四百元钱,但必须做满三个月以后一次性结算。生活、住宿条件也非常不错,穿的用的也全部老板提供,下班以后也不能出去,没有人生自由。
一个星期以后,几个年轻人想走,他们受不了与世隔绝的煎熬。于是,这帮人在半夜里敲开了窗户,翻越院墙逃了出来。其中还有一个叫阿香的江西女孩,来深圳投奔表姐的,也是被莫名其妙骗了进来。
此刻,向天明躺在木板上翻来覆去,他后悔没有听娘的话。他娘说,等到七月香港顺利回归祖国以后,外边风平浪静了再出来,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谣言,担心打仗。天明更后悔应该按表哥说的,在三月底就出来。
两个月前,天明的表哥写信回到老家,说这边的一个电镀厂招工。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两个月以后,等天明来到新沙,不但没有找到表哥本人,连工厂也是人去楼空大门紧闭,镂空的工厂字牌,也被摘走了几个,留下锈迹斑斑的雨水冲刷印痕。门卫室里坐着一位大爷,时不时地探出半个脑袋,打量着向天明。
门卫大爷是业主的人。当然,他不知道电镀厂搬哪儿去了。前几年还行,电镀厂弄来几个槽子就开张,生意出奇的好,工业废水顺着下水道直接排放。现在可不行了,厂里的老板得罪了一个地头蛇,做不下去了,除非高价购买地头蛇的原材料。
天明几经寻访未果,不得不风餐露宿,到处东躲西藏。两天后,他发现一个电线杆上贴着招工小广告,顺着地址找到一个加工厂,谁知道就是这个黑作坊。
桥底下是排污河,连通出海口,紫荆花的枝条垂下来,在雨中随风飘落,河道两岸的杂草恣意疯长。退潮后河水散发着一阵阵臭味。他们蜷缩在这里,总好过没有落脚之地。天明拨了拨头发,打开背包,在里面找什么东西。
一会儿,天明翻出一个软皮本子,中间夹着一个油皮信封。天明默念道:“表弟,我们工厂目前急需两名电镀工,我已经跟工厂老板打过招呼,管吃管住五百块钱一个月,每月休息两天,你务必于本月底赶过来…”
天明试图抚平皱巴巴的信纸,准备翻页,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呵斥。
“不许动,把暂住证拿出来!”
原来,桥底下闯进来几个人,穿着治安联防队的衣服,手里拿着警棍。两个眼尖的广西人慌不择路,纷纷跳进了沙河。其余的人则抱着头围在一起,看来吓得不轻。
天明提起背包,准备往桥上面窜过去,不料背包被人拉住。如果只有三两个人,天明完全可以逃脱的,他小时候跟哥哥学过武术。读高中的时候,天明还抓过潜入女生宿舍,盗取女生内衣的变态狂。第一次出远门,天明还是有些心虚的,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们手里还有家伙。
“没…没有暂住证,我们有车票啊。”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
紧接着,一名高个治安员啐了一口唾沫,从一个男孩手里薅起一张车票,看了一眼,然后扔在地上。“车票三天之内有效,你这张破车票都过了十多天了,少跟我胡扯。”
“我…我有暂住证。”另一个人又叫着,一边把暂住证掏了出来。这时,一个治安员伸手过来抓起暂住证,从塑胶破损处撕开,扔到桥下的臭水河里。“我说没有就没有,老实点。”
“别动,全部蹬下!”另一名治安员晃了晃手里的警棍,又拍了拍天明的肩膀。
几分钟后,七八个人挤进一辆厢式货车,包括天明和阿香。这时候,有两个胆小如鼠的人啼哭起来。车厢后面有一个铁窗,天明搂着背包挤在窗口,望着渐渐远去环镇路大街,心里七上八下…
车到了一所院子,嘎然停下来,抓来的流动人员关在一个房间。阿香是一个女孩,十八九岁的样子,圆润的脸蛋有些腊黄,弯弯的脻毛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会儿,她被一个联防人员带出来,但做完笔录后被放出来了。几年以后,天明再次偶遇阿香,才知道有一个治安员跟她是一个镇的老乡。
向天明一帮男人被带到另一个屋子,治安员首先问他们有没有钱,有钱的赶紧交二百元自保走人。要不然,把你们送到狮子头收容所有你们好受。这帮人没有一个有钱的,气得几个治安员火冒三丈。
天明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三百元钱,就这钱还是找收油菜籽的老板预借的,要等收割油菜以后抵帐。他出来也有十多天了,身上除了一块日历表,已经一无所有。
约摸晚上八九点多钟,大大小小的房间,陆陆续续都关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小屋的空气中充斥着汗水,散发着一股股恶臭。这些人进小屋子之前,身上的值钱的都被搜走,连皮带也拿走了,一个个提着裤子去做笔录。
关在小黑屋里的一些人,有点到名字的,签了字后被放了出来。天明又着急了,冲着旁边一个治安队的人高声喊道:“我没打架,也没闹事,干嘛不放我出去?”
“哼!放你,可以呀,像他们一样,打电话叫家里人交二百元就可以走啦。”这时候,其中一个治安队员小声嘀咕:“放走了这么多,交到派出所的人数还不够啊,再从哪里弄二三十个人来?”
另一个人说:“不急,再过半个小时去一趟明新市场的投影厅,别说二三十几个,就是几十个甚至上百个人都不会有问题。”
过了一会儿,几辆厢式货车又发动了,双排车头坐满了治安员。整个院子里面,只留了几个看守院子的人,还有一个做饭的大爷。天明听见门外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唉呀,管他娘的还差几个人,咱们现在捡到篓子里就是柴。”其中一个人接着说:“老子今天才放走四个人,只捞了两百多块钱。”
原来,这帮家伙是在捞外块,借助抓三无人员的名义一边抓一边私自放,五十元一个,实在没有那么多钱的,有多少算多少。当然这种事儿得背着人干,如果到了村治安队,自保的钱就归了村里。
“咱们才捞几个钱,我一个哥们儿的战友在西门检查站关口上班,他负责带人进关,二一添作五,一天挣上千块钱。”另一个人又说。那些年,没有边防证想进深圳市内,就只有通过黄牛党买关,或者是从别的犄角旮旯带进去。
“嘘…小声点”突然一个人发现有人偷听他们,几个队员各自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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