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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蕾拉
1.作家
巴莱德花园是中介带我参观的第三十三个独立的小屋子了。我最初看房的要求几乎是苦行僧式的,只要挡风遮雨,一袭卧铺,基本的瓦斯炉和用餐空间就可以,丝毫没有额外的要求。
但对屋子的外围,我提出了一点小小的想法——我想要一个黑色的水柳居。
没错,这不是我为了闲情逸致和诗意烂漫而妄想出来的景色,与其说是一种带着画面感的憧憬,不如说是一种相当务实的罗列——你看,就是这样,遍地杂草即可,但是要有简易的池子,池中最好是活水,没有鱼也无妨,池边栽一两颗柳树。房屋后面可以栽两棵对称的大山樱,果树随意,如果可以在入口的地方种上高高的柚子树,让我在月夜,站在二楼的窗口眺望着青橙色柚子皮上泛出的哑光,那便足以。玫瑰,杜鹃,甚至是山茶这种开起来浓郁,本质坚韧又具有深绿色刺叶的植物,随意地沿着屋子外围来一点就好。总之,就要那种凌乱的,黑暗的,又应有尽有的环境。
中介最后已经厌倦了我,若不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我可以提高中介费,他准不会带着这么稀奇古怪的要求来帮助我找梦中的房子。
不过,当我们看到巴莱德花园的那一瞬间,我们彼此的眼神交互确认着信息,甚至高兴得把"就是它了,没错,没错了"这样的语言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说起我为什么要这样的屋子,原因竟然也很虚幻。首先,我没有什么诡谲的私家侦探任务,需要装作怪人躲在这样的屋子里监视我左边那个搞婚外恋的主妇。其次,我也不是那个在很多城镇里都有那么一个两个的怪巫师,养着蓬头垢面、毛发都粘在一起的肮脏宠物,游荡在废墟里直到灰鸦叫着飞过青色的夜空。
我仅仅是有一种怀乡之情的有钱作家而已。
这种感情对于我是否能写出下一本书来,意义重大。而且,怀乡怀旧这种感情对于我而言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可以在我的作品里以几十页的幅度去描述这种感情。但是如果我这么做了,在当下肯定会被读者怀疑注水操作,所以我就简而言之了,我要把这种脑子里流淌的抽象之川,汇聚成摸得到拧得干的布条。
怀旧怀乡的感觉就是潜意识里,想到了以后内心会酥麻的那种感觉。
看懂了吗?它可以是一幅风景油画,可以是一种食物油炸飘出的香味,也可以是一首你从来没听过的钢琴曲里面短短五秒钟的一个旋律的截点……对于我而言,现代性里缺乏这种感觉,于是我就把儿时,父母给我看的一本《卖火柴的小女孩》当做是一种典型怀乡感的具象化——一个版画的画面:黑白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穿着下摆不平整,参差不齐的单件破洞睡衣,冬日里还睡在草席上,窗外大雪纷飞,墙上有个洞,洞里吹进了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风暴,她的手里握着一盒火柴。
另外一个就是在作家Haruki Murakami的作品里提到的某部电视还是电影中,古老的科幻,开着飞船的科学家小组在一个人的脑子里、体内飞行探险(果然是这样吗?)。那种圆润凸出的电视机屏幕里透出的绚丽的色彩,有年代感的色彩,特别是布鲁斯•李的那种黄颜色。
就是这样了,可能看起来很凄惨或者很古旧,而我却一想到这两个画面,就觉得内心酥麻,好像回家了一样。
巴莱德花园就给我完全一样的感觉。
于是我爽快地签约并搬了进去,以一种一见钟情的热望,珍惜着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屋子里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
2.大山樱
我们的世界到底在这个星球上存在了多长时间我不确定,可我多少觉得我们不具备唯一性。因为从诞生之日起,我和我的龙凤胎弟弟就扎根在这篇黑黝黝的土地上,我们自然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坦言我们了解世界、见识过世界。
不过我和弟弟还是确定地知道自己眼前这方圆N公里的地貌的。因为这片景色本质上和我们基因里传递给我们的“世界信息”是有不同的地方——我想,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是有一个或多个巨大凸起作为依靠的,那是山脉。然后磅礴的奔流是从世界的屋脊上一层一层分支,然后直接抵达大海。
不过,森林和林地边缘,平原和蛮荒之地都是固定的模样,动物是常有的存在,不过它们并不都是我们的朋友,而是流动的风景,就像它们短暂得可笑的生命一样。
我弟弟小山总是觉得我们的家,眼前的地方是一个孤立的点,因为呢,它就像冥冥之中被无形的力量给安排了,不搭界的组合混在一处——我们姐弟俩是大山樱,一个黑乎乎的小池塘边有一棵经常生病的柳树。
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棵高耸的柚子树,我特别讨厌它不时结出的大柚子来,这些果实会阻挡我欣赏月亮的视线。因此我经常怂恿那对每天要哇哇哇叫着飞我我头上的灰鸦夫妻,教唆它们去把那柚子啄下来,可它们总是嘲讽着对我说:“你这又是何苦呢?过几天这些柚子就自己掉了。”
至于那种实在是矮到难以聊上天的玫瑰花啊,山茶花啊什么的,长得到是数一数二的美貌,我弟弟小山不懂事的时候还老问我:“姐,你说我能和那朵粉玫瑰结婚吗?将来某一天?”我当时就轻蔑地哼了一声,迎着风甩了甩我的头,说:“它矮得像坨草,就因为它的reproductory organ长得又大又美,你就忘了你连它讲话那细细小小的吱吱声都听不清了吗,你们有什么精神交流吗?”
最后是这些花花草草围绕的神秘物体,这是我们的世界所有的动物和植物们最难以理解的物体。后来我们园子里的植物和那对夫妻灰鸦经过多次会议和意见征集,终于统一意见,叫这个物质为:“巢穴”。我有时可以微微弯下腰,勉为其难地从这个巢穴上的洞眼里偷窥到里面,这里面飘散出一种怀乡的味道。
我问小山:“你有没有产生过怀旧怀乡的感觉?不是字面的意思的那种感觉。”
小山装作不理我,说它要想想。我觉得它既然是我的龙凤胎兄弟,那它一定会懂。
最后它告诉我:“我的理解噢,怀旧怀乡吧,就是我们还小的时候,只能盯着巢穴看的时候,看见那藤蔓密布的缝隙里,菜虫在里面走迷宫的画面;还有就是打雷的时候,有那么一秒,天空漏了口子,里面迸发出紫色和靛色相交织的流光,而且一定要有雷声相伴,没有了雷声,这就不怀旧了,我的内心就不会酥麻了。”
“啊,小山,正是酥麻呀。”我感动得沙沙摇动起身子来,落下了零星的碎叶。
3.有一天醒来
我在睡袋里伸了一个难受的懒腰,这是一个水汽弥漫早晨,水柳居的小破窗上被浓浓的水汽包裹,淌下了青灰色的泪珠。
我推开门的时候被惊呆了。
这个早晨天空的云层密布着,好像一下子拉进了和我的距离。隐雷不经意地炸裂,云层的夹缝里透出一种紫蓝相间的奇妙颜色,令我内心生出一种酥麻的感觉。然后我的视线才落到巴莱德花园外的世界里——这是一个多么蛮荒的世界,没有公路,没有建筑,没有高压电线杆,没有水塔,这是一个天启的世界。我想我一定是在做梦!
然后我身后发出了树木枝叶摩擦的悉悉索索声,一个奇怪的声音(这显然不是人类声带振动的音色)咕哝了起来:“小山,见鬼了,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另一个频率较低的声音应和道:“见鬼了?这难道是巢穴里爬出来的怪物?”
“不不不,你让我看看……小山,它长得好像爸爸呀!小山,难道它不是回家的爸爸吗?我们独一无二的爸爸?我要哭了……”刷啦刷啦,我终于意识到是屋子后面的大山樱在说话,我惊愕不已地发现其中一株大山樱落下来不少的枝叶和浅浅的花瓣。
这时,再也没有人语声响起了。
我走出屋子,雷声更加密集了,几乎不成形的地面上淤泥聚集,在淤泥下面似乎还交错着坚韧而粗壮的根茎,好像整个地表都被这样的根茎所包裹。当我走出交错的泥道时,眼前的平原上枯草被新生的绿色和红色取代,在风中摇曳。这些普通的平地草原下却长出了千年古树的根茎,我蹲下来拨开草,才发现,这些根茎看似坚韧,其实本质是干涸的,就像是没有血液流动的人类的血脉。
天空的蓝紫色里飞出两只灰鸦,他们朝着巴莱德花园而去。一群大雁从相反的方向飞来,掩盖了灰鸦在天空里留下的痕迹。
我没有多想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连同人类的蛛丝马迹都没有。除了巴莱德花园和我,这个世界有它自己平淡的逻辑,也并没有多么可怕和危险,如果这是人类的末日,我倒反而觉得安心。至少我有一个叫做的Carson McCullers的女前辈,她写了一个关于孤独的书,书里的男孩说死亡是变回物质的归一感,当然这是我作为作家的扭曲诠释。
这里没有人类。
这里却遍布人类,水汽是人类,淤泥是人类,根茎是人类,金属是人类,雷电是人类,树木花朵也是人类。人类的死亡就注定了人类被打碎成肉眼看不到的元素,变成了一切。
我感到灵感大好,于是就忘记了自己是不是还在纠结这个是幻境还是管它什么的地方,我急匆匆地踩着淤泥,朝巴莱德花园的方向跑了回去,越跑越快,心中充满着迫不及待动笔的渴望。
一阵落地雷挡在了我的面前,那是一个白色的炙热小太阳,光辉万丈,刺痛了我的双眼。可是我涌泉一般的灵感鞭笞着我的身体和我的双腿,致使我忘记了对落雷的本能恐惧,我竟然跳进了那光芒里。
突如其来的麻痹让我一时间难以想象自己居然接下来还能保持奔跑。不过这样也没什么,我继续奔跑,酥麻着,留下存在在此刻的证据。
4.和灰鸦对话
灰鸦夫妻如同对唱一般一高一低,呱啦呱啦地在我和弟弟小山耳边讨论起来。那还是关于那个奇怪的生物。
灰鸦丈夫说:“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跑得还挺快的。我告诉你们,他刚刚被雷劈了,等着吧,它马上要回来了。”
灰鸦妻子说:“它好吃吗?”
灰鸦丈夫带着遗憾的语气回答:“本来嘛,它看起来很好吃!但是它被雷劈了,焦糊了,呸呸呸,吃不得。”
灰鸦妻子对我说:“要不你们吃了它吧?我觉得你们应该会对它的滋味感到很满意。”
弟弟小山说:“我们不吃这种东西。”
灰鸦妻子立刻装腔作势地尖声说:“哟,你别以为我们好像不知道似的,你们樱树,不就是吃着埋在你们下面的动物的血肉,才能在春日里开出妖娆樱花的嘛?”
小山有些生气了,它用力地甩动着身体和脑袋,试图把灰鸦从自己的身上抖下去,它愤怒地低吼着:“你们给我滚开。”
“得了,得了。”灰鸦夫妻扑腾着翅膀飞走了。明天它们一定又会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若无其事地飞回来,天南海北地和我们姐弟俩聊天。
此时,园子门口闪现一个黑色的巨影,是它。它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被雷劈过的毛发僵直地竖了起来,冒着烟。
那种浑身酥麻的怀旧怀乡感,悄悄地降临了,我想那可能真的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和爸爸的回忆,那种传承自爸爸的精神支持,贯穿着我们的身体,贯穿着我们的颜色。但是这个被雷劈焦的怪物只是仰着头,带着欣赏的眼神观摩着我们。我对小山说:“你看,它在回忆我们。”
它听到了,它裂开嘴跑到我们身边,抱了一下我,又搂着小山,摸着它好久好久,它说:“你们原来会说话啊,好怀念。”
怀念!?它在怀念什么呀………
5.真人秀
我写了一个奇怪的小说的开头,只是一个引发奇思的设想,一点都没有成型,我大概只是把一个天启的世界描绘了出来。
然后我说,它虽然不是那种与人共生共息的乐园的模样,看起来还有些沮丧,有些孤独,但是那个世界让我觉得有一种久违的怀旧感,就好像没有人类的世界又蕴含了人类的全部。
我的这个楔子在晚报上连载了两回,那个独立电视台的制片人就联系了我,他表示他们第十季的全明星生存挑战的企划遇到了瓶颈,他们需要新的环境,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亚马逊雨林、大西洋孤岛、阿拉斯加北境等等观众看腻了的冒险,也不是什么《饥饿游戏》啊,《西部世界》啊那种搭建的竞技或游戏操控场所,而是要真正的异世界,最好是完全没有人类染指的世界,也没有表现出太多人类想象里的地球原始森林。
他看了我的文章,便我问我巴莱德花园连接的异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说,我不差钱。
他显得很谦卑有礼,毕竟他和我有个共同的密友,也是曾经为我第一部轰动的小说影视化而改写剧本的人。我当然不至于为了钱要去打通两个世界,收收门票,坐享其成。不过我只好回答他说,这事儿由不得我。
“由不得你又是什么意思?”他疑惑不解地问。
“我有时醒来就在那个世界醒来,有时醒来却不是,是一般的世界。这个由不得我。再说它究竟是真是假,是梦是幻,我也不在乎。我只是觉得我能继续写作。那种怀乡怀旧的酥麻感……”我对制片人描述了本文开头我所记录过的那种感觉,你们懂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飞船的脑内航行……还有盯着墙上藤蔓里的菜虫看,以及看到夜幕天空里雷雨里,蓝紫色的流光……咦,不对?后面的那两个景象明明从来没见过呀?奇怪了,这居然被我说出口了。
制片人认真地说:“也许我能明白,就像我幼年时放学总要经过一个汽修工厂,我总是一个人站在工厂门口的空地上,闭上眼睛,死命地呼吸,嗅着汽配间挂着的一排排橡胶轮胎的味道,香得令我感到通体酥麻。”
“你来吧。带着你的真人秀团队。”我想我是为了不存在的感觉(而不是实实在在的金钱)而鬼迷心窍了。
他带来了一个十八人的团队,还有一名导演和四个摄制人员。那第一夜他们特别吵,因为大家都知道的,这类探险生存类的全明星无非就是极端环保主义者、户外运动极客、猎人转世或者是贝爷狂热粉丝等等,总之都是十足的怪人,这样,导致了一个结果。
我失眠了。
于是他们继续在巴莱德花园一直呆到第三个夜晚,我们才苏醒在应该有的位置。我想很奇怪的一点是,他们都听不到巴莱德花园里植物的讲话声。他们太激动了,摄影机机位一架好,他们就开始狂饮带来的香槟,然后制片人兼主持人和他们探讨了这个世界游戏的规则。那就是,突破未知。首先要把活动区域设限在多少公里以内……
我没有听到这些他们玩惯了的细节描述,恐怕他们也没有听见屋子周围一圈粉玫瑰懦弱的哭泣声。它们彼此搭在一起,呜呜地抽噎着。然后一棵樱树开始安慰玫瑰花,另一棵樱树则发表了自己对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如此多怪物的景象表示惊喜,它说:“巢穴果然是一个神秘的魔法盒。”
“得了吧,我看它是一个纯粹的潘多拉盒子。”此时,池塘边的柳树病恹恹地说,池塘虽然是活水,但水确实墨黑的,柳树照不到自己的身子,还以为自己很健康。
不过多时,这群探险全明星就分了两个团队,像箭一样“嗖”地一身被射向了四面八方,远离了这个亘古不变,死气沉沉,限制他们探索和冒险的巴莱德花园。只剩下我和制片人。一直到黄昏,那玫瑰花还在哭,安慰它们的樱树表示,童年妄图和玫瑰花结婚简直愚蠢透顶。我和制片人吸着雪茄,躺在他带来的夏日躺椅上,眯着眼睛看着柳树乖蹇的枝体,陷入了朦胧的半梦中,即使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饱满的柚子扑通一声掉落到黑泥里,也没有阻止我们的昏沉劲儿。
6.回到童年
我和我的龙凤胎弟弟一起在春雨的滋润中醒来。这个世界有一种静谧到怪异的颜色,仿佛所有空气里的水汽都是一种镶嵌了尘埃的脏蓝色。不过我们很好,我们的主干虽然不算粗壮,却很结实,我们唯一担心的是自己永远长不大。
因为我们面前有一个奇怪的东西挡在那里,它上面爬满了丑陋的藤蔓,一到春雨的季节,菜虫就在里面走迷宫,这种感觉不知道要在我们的记忆力停留多久,但日复一日我们就盯着它们看啊看。
前一阵子天上下了一种不是雨的东西。
远处我见不到的小伙伴,它说它是一棵健康的柳树,它认为这种不是雨的东西是“石油”。“像不像黑色的泪水,动物眼睛里的那种。”我弟弟小山说。
“像!这么说你见过动物流泪?”我问。
“没有,是黑乌鸦告诉我的,它现在生了孩子,它非常担心。它见过远处的动物,比如猫亚科的野兽,比如在水面上游泳的2字型鸟类,它们都哭黑眼泪。现在黑乌鸦的老婆生娃了,蛋里孵出来的,是灰鸦。”小山的语气就像是它亲眼见着了一样自豪。
“那你有没有听它们说起过,作为我们这样的樱花树,怎样才能长得高高大大,一手遮天?”我急切地问。
“姐姐,你急着长大长高干嘛呀。我就不想长大,长大了,我就没法和小玫瑰聊天了,我将来怎么和小玫瑰结婚呀?”我幼稚的弟弟小山异想天开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自己是看腻了菜虫和狭隘的天缝吧。不过我对弟弟说:“我想看看月亮。”话刚说完,我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先祖给我留下的启示,一个传递完信息就会自我销毁的幻想,于是我随波逐流地说:“我们需要爸爸。我们需要汲取爸爸给我们的养分才能长大。”
“细节呢?姐姐,细节是什么?”小山耐不住性子地问我。
“什么细节呀。”我盯着一条菜虫,感觉眼前有一团轻微爆炸的硝烟,噗,瞬间散尽了,自我焚毁了。我觉得很悲伤,悲伤不可逆的一切,悲伤我们生于荒芜年间的生命,悲伤自己能清楚感受到和大地根茎紧密连接的自己的根中软弱的脉搏,悲伤没有源头的过去和没有尽头的未来。
此时,我们听到了脚步声。
7.访问巴莱德花园禁区
我和制片人醒来后,他还继续打了几个电话邀请他团队剩余的人带更多的辅助道具来巴莱德花园,准备进一步的编导和拍摄工作。
可是,随后的一周,我们无论醒来多少次,都再也没有进入过那个异世界。我们经历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循环,这种循环是一种希望和绝望的交织,是媒体和当 局的轰炸,是全国乃至全世界如图对待邪 教那样对我们两人的人格甚至是我们存在的侮辱。
后来我们被迫通过一些其他的手段更改了姓名、长相,并且远赴邻近的一些其他移民国家躲避了好多年。最可悲的是,他们最后决定把巴莱德花园炸平,来探索这个异世界的入口,从而进行搜寻(遗体?)。
只需要一些民兵队就能造出来的土炸弹就能炸空这个住宅。我虽然舍不得,可是这毕竟已经是我人生中翻过去的一页了,我们因此身败名裂,所以绝无可能再挣扎什么。
巴莱德花园毁了。
在毁灭后的几年内,地壳运动把巴莱德花园所在的人类文明也毁了。这个面积足足有一个弗吉尼亚州那么大。巴莱德花园的废墟辐射足够大的范围内,一切的人类文明创造物都难以存续,难以侵入,比如:飞机、汽车、互联网、无线电信号,甚至是卫星信号,这是一块比切尔诺贝利还要与人类世界无法共通的地域。
直到满怀愧疚的制片人,花尽了几乎毕生所有的积蓄,在邻国组了一个地下小团体,研发出一种生物远程探测设施,这种设施几乎可以突破所有的信号,而进入巴莱德花园禁区,获得实地勘测一样的样本。我是一个文人,一个作家,无论这位和我风雨同舟的制片人跟我解释多少遍这个设施的原理,我依然一窍不通。
不过有一天他跑来找我,说:“我患上了癌症,余日不多了。我不想在有生之年都背负着这样的罪恶感直到下地狱,所以,你愿不愿意和我重访巴莱德花园禁区?”
“你的设施探测出什么来了?”我问他。
“在巴莱德花园旧址五公里以内的北川河土壤里,探测出了全明星探险成员里至少两个人的DNA……”他缓缓地说,语气里充满着对逝者的不忍。
于是我和制片人租了两匹好马,带着古老的地图进军巴莱德花园禁区。初次来到禁区的感觉令我既震惊又着迷,我和制片人惊叹这个地方居然和我们当年通过我所住的巴莱德花园一次次睡醒而闯入的世界一模一样。那种灰蓝的空气,那种没有人迹的恶自然,地表里黑色淤泥下紧紧抓着的根茎密布,还有天空缝隙里熟悉的颜色,始终朝着不同方向飞行的不同的鸟类。
“所以说,我们当年进入的异世界,就是被毁灭后的巴莱德花园再经历了地壳运动之后的世界,是时空的错乱咯?”我站在目的地的河边,听着黑色的水流热闹又湍急的伴奏声,看着制片人在这个区域耐心寻找的身影。
“我不知道,真的,这件事情太过奇妙,不过却不够美妙,我多么希望我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他一边工作,汗水一边从他额头滴落下来。
“嘿,我能不能先离开一下,不用很久,我想趁天黑前去一趟巴莱德花园。”我突然很想念那种怀旧怀乡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巴莱德花园也进入了这一个体系。
制片人忙着照顾他自己的研究成果,急于摆脱自己的负罪感,所以就心不在焉地说:“去吧,我在这不会离开的,等你回来。”
我牵走了我的马。
8. 爸爸
“巴莱德花园。”男人喃喃细语,眼泪流了下来,极致酥麻的感觉包裹着他。
他不知不觉地松开了牵着缰绳的手,那匹租来的马,用黑色的眼睛看着巴莱德花园。
花园里两棵盛放的大山樱还是稚嫩的小树,淡淡的粉樱花在庞大的屋子后面,但依然向男人展示着自己的生命力。
黑色的池水照耀着病恹恹的垂柳,但被镀上黑色光芒的垂柳似乎对自己的病态毫不在意,甚至享受其中。高大的柚子树没有结果,地上留着一个个浅坑,里面埋着曾几何时掉落、腐烂又变成元素消失不见的柚子。
男人踏进巴莱德花园。
那匹马惊悚地向着天长啸了一声,然后飞快地转身跑走了,一边跑一边嘶吼,然后它被泥地上掩埋的根茎绊倒了,马失前蹄,它跪在遥远的地方呻 吟,声音越来越弱。
男人躺倒在两棵还没有长大的樱花树下,头枕在一棵树旁,脚搁在另一棵树下。那两棵小小的树,仿佛心领神会那般,轻轻地把自己的主干朝中间弯着靠过来。浅浅插在地表的小树根环绕住了躺着的男人的身体,刺进男人的血管。随后,那一抹鲜艳、跃动、强烈的红色血液便流进了两棵樱花树的全部树枝里,淡粉色的花瓣渐渐变成了娇艳欲滴的深粉色,绽放得更加肆意了。
而另一个男人,在离开巴莱德花园五公里的地方,挖开了有些干裂,和石子结块在一起的泥巴,看到了凌乱而密布的地表根茎下埋着的一排排人体,他们睁着眼睛往着蓝紫色的天缝,身体内循环的血液和这片土地牢不可分。
小小的大山樱兄妹温柔地对男人呼唤着:“爸爸,爸爸,爸爸……”
酥麻的感觉笼罩了这个世界,从天穹到大地,其中一点空间都未曾留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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