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入科莫湖的野孩子

作者: LEILA蕾拉 | 来源:发表于2019-02-12 12:00 被阅读90次
    跳入科莫湖的野孩子

    我驱车前往梅纳礁。在湖边吃早饭的时候,索尼娅来帮我关窗,她看见我哆嗦着手撕着一小块牛角包,就善意地来关窗,还帮我续上咖啡。我没有留意到她,其实那会儿我还是挺享受大湖边徐徐吹来的冷风的,这种透彻,清晰,好像把风的形状也用线条勾勒出来的感觉是我在清晨很需要的存在。它能让我忘记酒精,忘记一切内心深处的紊乱和波动。但是这顿早饭过后,我会去梅纳焦落脚,去探望一个对我而言颇有交往意义的老朋友,然后我就要奔赴米兰机场。

    离开科莫湖的心情,就像是离开一个心灵的圣地。在这里,我从来没有定义过一次所谓的度假,就像所有的异乡人千里迢迢从大洋的另一边飞到欧洲,看那些承载着历史的建筑和文明,那种拼命吸收寻求灵感和醍醐灌顶的需求。我也曾在米兰大教堂科隆大教堂和巴黎圣母院用尽全力呼吸,似乎那里的古老空气,能贯穿我迟缓又疲惫的身躯,让我在所谓的现代生活里,能获取什么。可是,究竟能获取什么呢?当你的乱糟糟最终无论在你的家乡,那些餐车上,那些小馆子里胡乱地打发,还是在巴黎的露天咖啡座,托斯卡纳的庄园,那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你的丧失已成定局,你的迷惘始终不散,你总有要回去的你却无比憎恶的地方。

    科莫湖是不一样的,我曾幻想到深夜变成一个黑发,黑皮肤,带点野孩子气息的意大利男孩,从破落的沿河居室的阳台上直接跳入冰冷的湖水里,我多么想自己能这么做。然而我不能的时候,我就把小房间里的单人木窗使劲地推到小窗户边,然后我打开窗。我记得索尼娅屡次告诉我,夜晚不要开窗,房间里本身暖气就不足,你会着凉的。可是我还是要开窗,开窗看外面,这坐落在湖边,在小路延伸段里无数星星点点错综复杂的小镇交替之中的无名据点。周围真的什么都没有,连那群山,都不及往瑞士方向的那么秀丽。我总是揣测什么样的人会常年居住在远方绿丛中的小点点里。对,小点点,那些房屋,在我看来都是点,无法汇聚,即使交集在一起让人觉得热闹,可是有多少热闹和紧密,就有多少孤独。

    就像索尼娅那样,我和她不吵架的时候,我们平静地就像是一个个体,不用猜就知道对方要什么。可我们吵架的时候,我觉得索尼娅特别可鄙,虽然她的红脸蛋在金发的衬托下显得饱满又生气勃勃,她的雀斑是她迷人的点缀,她说话总是若有所思,就像我说,我要去什么什么地方住一阵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好像非常熟悉这个地方的眼神,有些漫不经心,手上擦拭着吧台,擦拭高脚杯这样的动作却不停歇,然后她总是很随意地说:“啊,那什么地方啊,不错的地方。”然后就没有细节了,好像她已经对我要去的所有地方,她都厌倦得不行。她的厌倦,不是那种对未知的厌倦,而是表现得仿佛自己十分熟悉,了如指掌了,去的不要再去的厌倦。我明明知道她是个标准的小镇姑娘,明明知道她根本去不了我夸下海口的嘉年华,然而我还是被她厌倦的口吻,你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惹怒。然后索尼娅也生气起来,好在她不扔东西,她的生气,更像是一种对我情感的回应,就是你如果生气了,那我也要生气一下子应应景,骂你几下。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她可鄙呢,我想那是因为我多少还是追求对方真诚的人,尽管索尼娅只是我的朋友,但我们非常投缘。只是她连生气吵架,都显得不够上心。于是我会有一种探寻式的思索,就是一个人,究竟这种漫不经心是魅力,深沉,世故呢还是纯真,不谙世事,或者只是不够聪明。我明明知道,索尼娅是后者,但我却偏偏骗自己要把她归为前者。这样,在我离开无名之地,抵达梅纳焦,甚至更加边境的地域时,我才能有所思恋,即使不是爱情,也能思恋一个女孩的,就像去思恋你喜欢的酒馆,喜欢的房屋,喜欢的食物那样,去思恋她,喔,我绝无贬低索尼娅而把她物质化的意思,虽然她说不上是否有值得怀恋的灵魂。

    跳入科莫湖的野孩子

    我一直有点自责,我当时为什么不把索尼娅一起带去梅纳焦呢?坦诚地说,梅纳焦也并不是什么特别高级的地方。但至少那是个像样子的镇,轿车不能驶入石板小径通往的镇中心。小镇起码有一个非常开阔的广场,被旗帜,鲜花,露天卡座所环绕,沿着科莫湖还有红顶色彩鲜艳的观光小火车,游艇沿堤而泊,但多数时间,人迹寥寥。当我和丽贝卡在通往圆顶粉墙的钟楼边走边聊的时候,丽贝卡的高跟靴在空寂的小镇道路上留下的声音,丽贝卡穿驼色的小羊皮夹克衫,带着紫黑镶嵌条纹的羊毛围巾,高高扎起的浅棕色马尾,那样的俏丽姿态,留在通往钟楼的小径上时。邻家钟表店的日本柴犬用鼻子抵着玻璃门,很想跟着丽贝卡走的不安样子,全部全部都被留存下来。

    我大概会为了丽贝卡在这里住上好几个月,丽贝卡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然而我们彼此都不属于这里,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在每天的下午,坐在广场边人最多的唯一那家餐厅,找一个靠窗的小圆桌。红褐色的桌布上是鸢尾花的图案,我们吃千层面,聊会天,关于气候,关于运动,关于狗,是一些有深度有没有内容的聊天。然后我们喝咖啡,一人先来一杯意式浓缩,然后再一人一杯卡布奇诺。我告诉了丽贝卡关于索尼娅的事。丽贝卡抽着烟,意味深长地看着湖边在风声里砰砰作响的各国旗帜和汽艇。丽贝卡说:“你和她睡了吗?”

    我说过,丽贝卡是一个有深度的人,她的问题背后定然有更深的问题。于是我说:“我们是朋友,我和索尼娅。”

    “是么。”丽贝卡清冷地说,陷入了思考。这样的思考和她的侧脸,她棕色的睫毛,她有点上翘的上唇,还有她黑色的指甲,托着腮帮子。丽贝卡在想什么?她思索的是我和她在阴冷清晨,相拥取暖,怀念共度的夜晚在床榻上留下的杂乱织物么?还是我们买了外带的美式咖啡,然后发现意大利人果然不擅长做美式咖啡,然后喝一口就倒在水池里,然后还把吃剩的意面和披萨倒在水池里共生出的难闻的隔夜味道?还有下雨天窗玻璃上的水汽,掌心抹开,隐约展现在眼前有如古典绘画那样的教堂之景?抹开,我看到了白色教堂壁上两道对称的肉粉色的笔直线条,再抹开,凹陷的正中是圆形的青铜星盘,再往下是再朴素不过的玛利亚像。这是再穷困不过的信仰,却让在室内的我和丽贝卡很留恋,我和她从不会走入教堂内部。我们只做最简单的事,吃饭,喝咖啡,抽烟,聊天,偶尔一起睡觉。

    所以丽贝卡想的是什么呢?好奇?嫉妒?怀疑?这样的表情从她面部可以说是完全看不清。但她一定是想我多说说关于索尼娅,可是我能告诉丽贝卡索尼娅的什么事呢?

    “索尼娅是个浅薄的人。她没读过什么书,没去过什么大地方,更有趣的是,她甚至不憧憬这些大地方。我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一边做事一边听,好像只要我跟她说了,她就能跟上我的思维,就能获得一定程度的满足。”我说。

    丽贝卡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她说:“这样不是很好么?”

    “可是,我会生气。我气她盲目跟从,气她没有自己的见解,气她...骂她...就是莫名其妙地。”

    “她呢?你气她,骂她,那她呢?”丽贝卡开始觉得有些许兴味,便问了下去。

    “她?”我愤愤地想了想才说,“她也跟着生气啊,然后也骂我啊。”

    “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啊。”丽贝卡盈盈地笑着,仿佛看透了所有的一切。

    这时,广场的小火车行驶起来,有两个孩子和一对老人,孩子的笑容如此无邪。我和丽贝卡被这样的场面吸引了两分钟,直到小火车驶离我们的视野。然后丽贝卡微微站起身来,俯过身子,越过小圆桌,吻了一下我。当我回神想要用双手放在她两颊回吻她的时候,丽贝卡拒绝了。她的智慧总是让我不知所措。

    跳入科莫湖的野孩子

    丽贝卡还是陪我回程,但是我们并肩走着,外人看起来似乎是很好很协调的一对儿,我穿深色的毛大衣,她穿皮夹克,我们都是棕色的头发。我们本该是被一条隐形的围巾羁绊,即使我们双手都插在自己的口袋里,我们确是牵连着在行走的。然而,走着走着,我偏离了方向,丽贝卡不愿意跟上我。我如果带索尼娅来就好了,即使我和索尼娅没有那样的关系,没有拉过手,没有吻过,更没有睡过,但是如果我偏离了方向,比如,街道的一边是酒馆,另一边是花店,我被酒香吸引,索尼娅于是也会跟上我。虽然她不懂酒,但她会喝上两口,不好喝她会直率地说难喝,可她并没有那么在意的样子。

    而等我回过神,嘴唇停留在酒杯上时,我在橱窗密密麻麻的字母的反面,那些狭小的缝隙里,那一层薄薄的背光里,看到丽贝卡捧着一束娇艳的黄色康乃馨,她有多么喜好这些缘自意大利的花呢。丽贝卡甚至没有找我,没有等我,丽贝卡和我之间的围巾,没有被系上,从很早很早的一开始,就是切断的。我无不伤心地继续抿着我的酒,一种被抛弃的凄凉感油然而生。但我情感背后,在最深处的理智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你才不是那个被抛弃的凄惨之人。

    等我在日光消失的前夜走出酒馆,在街道里寻找住所的时候,我看到了星盘之下的玛利亚像。我抬起头,朝那个属于我和丽贝卡的窗口望去我似乎看到了丽贝卡的身影,她那么挺拔,那么美丽,这是谁都无法忽视的。我揉揉眼睛,试图和丽贝卡愉快地打个招呼,她却不见了身影。我有些累了,大概是要落下帷幕了,大概科莫湖不再需要我了。我曾经妄想自己跳入湖水的姿态,如今好像逆转过来,脑中回放的是科莫湖把这个野孩子吐出去的景象。

    进到房间,我瞬间被桌上刚刚插好的一捧黄色的康乃馨吸引住了。热烈醒目的颜色似乎在用它隐匿多时的花语呼唤我,被拒绝,被蔑视,被抛弃。黄的康乃馨确乎是这么说着的,同时诉说着,也许,我们尚可保存我们的友谊。我和丽贝卡之间,还存在友谊吗,我睁睁地凝视着在白色线条的陶艺花瓶里不规则地绽放的花朵,友谊长存。

    等到花期过去,残瓣无人搭理,撒落成一圈的时候,我才仿佛刚刚醒来。我想到我应该要奔赴米兰机场了,回到那个乱糟糟的世界,掉入黏腻,恐慌,又不知所措的日常了。在那里,我从没想过要跳入一条被城市景观照映得栩栩生辉的中心湖,没有想象自己能成为一个黑头发,黑皮肤的意大利男孩,这种出奇的思索,就像凋零的黄色康乃馨那样,把最后的友谊都剥离。去米兰的沿湖旅程是孤独的,我总想过要带上的索尼娅似乎变成了这趟返程中的一个路标。

    她在湖畔最杳无人迹的小路边,那里紧靠着一个无名山村,一个拿着火炬的无名青铜像正对着小村的钟楼。那是一个连通往它正门的道路都不存在的古老钟楼,用乱石砌成,而乱石缝里,疯狂地滋长着喜阴的杂草。可是它却每日每日准点敲响,仿佛在提醒着我这样匆匆赶路的无名氏,勿忘我啊勿忘我。我曾经也久居如此啊,每天早上两杯咖啡,一小盘羊角包,看着湖里悠然而过的皮划艇,看着远山的村落和炊烟,看着索尼娅一边打扫吧台一边哼着小曲。

    在通往索尼娅和通往米兰城的分叉点,我停了下来。

    湖边吹来和煦的微风,我仿佛听到了黑头发黑皮肤的意大利野孩子纵身跳入科莫湖那欢乐又充满生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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