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约

作者: LEILA蕾拉 | 来源:发表于2019-02-01 12:04 被阅读229次

本文已收录于本人的短篇小说集《只在梦里访问的少女》王子炎著

九州出版社

1.

深夜,蒂凡尼绿的空客飞机在热带的上空沿曲折的航线向目的地推进。途中经历了一次一小时的经停,换上了孔雀绿纱丽的空姐,机舱里给客人擦拭的湿毛巾热呼呼的,发散出一股神秘的肉桂和小豆蔻的香气。而后又经数小时平静地飞行,在一个热带岛屿放下了大多数的乘客,最后只载着寥寥可数的疲惫旅客,到达他们最后的目的地。这些旅客中,包括希尔薇。

有着南国血统的希尔薇有些不同寻常,她肤色如雪,身材纤瘦,有迷人的肩颈线条,她在深色的大衣里配铁锈红镶金属扣的v领连衣裙。头发微卷,凌乱无序却把精致的脸颊诗意地包裹,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深夜的机场被香料的味道淡淡笼罩,四处是精品红茶的铺子。她顾不上这些就匆匆钻进安排好的小车后座,司机递来浸着肉桂香气的冷毛巾和柠檬水。她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也不顾刮风的雨季,驶出高速公路线以外的泥泞道路,夜市嘈杂的人群、车辆,沿街偶尔闪现的斑驳古老小佛寺,那些佛像和那些莲花。她只是困了。这种极度的困乏里流露着一种疏离的乡情,让她觉得安心。仿佛遥远的童年里,那逝去的残片,还在记忆的河流中,被肉桂的芬芳逐渐唤醒。

希尔薇在深夜抵达海边的住所。风声伴着雨季的怒浪,让夜晚显得更加急促而荒凉。这片有着她童年记忆片段的海域从来不像亚洲任何一个充满度假气息的长长海岸线那样有着迷人而平和的特质,礁石和悬崖并存的支那炮台残垣边的村庄,是失明的曾祖母生下祖父的地方。她的少女时代里,有那么一个个漫长的午后,夕阳撒满残垣断壁之间的杂草丛,野孩子们裸着上身大呼小叫着从悬崖跳进海里。他们总能巧妙地避开礁石聚集的区域,否则那一瞬准能让他们头破血流,命丧大海。来自东方的男人笹田穿白衬衫,他的容貌略显沧桑,头发杂乱但鬓角清晰,延续的胡渣把他俊秀的脸庞勾勒出炭笔画一般的线条。笹田的脸上有法令纹和川字纹的痕迹,尤其是眉间的川字纹,让他的神情,显得不是在思考就是在悲伤。希尔薇印象里笹田,抽烟不断。

笹田的钱包里总有一张照片,他的妻子。照片里的妻子,留着中分的齐肩发,带着玳瑁框的圆型眼镜。她微笑着,可双眼皮的线条让她的眼神显得有一种病态的美感。她有两道略浓的平眉,把双眼温柔地庇护。每次希尔薇盯着这张照片试图强迫自己滋生出嫉妒的情绪的时候,笹田就自然地扯开话题,问希尔薇,问得最频繁的就是:“她看起来比我更像作家吧?”或者就是“她本该也是个很不错的随笔作家啊。”——笹田早年参加了出版社的征文比赛得了奖并发表作品出道。然而因为作品太过文学化,第二本书没有受到大众的认可,最后就沦落到了变成了一个旅居作家,甚至是代笔作家,依靠旅居海外的一点点灵感写一些勉强还有人看的作品,代笔就纯粹是谋生需要了。笹田那几年,活得落魄,但希尔薇觉得他闪闪发光。

2.

那是一个支那私人庄园的宴请,为纪念希尔薇的祖父设立了新的基金会而举办。年少的希尔薇没有男伴,祖母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像传说中的帕德玛瓦蒂公主那样。发饰、额饰、鼻饰、腕镯一应俱全,暗红色的丝绸纱丽好像在那个时空里就是希尔薇的代表色,把她与众不同的白皙肤色衬托得充满光泽。祖母怕她和别人不同的容貌,怕没有来历的异国母亲以及父亲早逝的现实会让希尔薇受到欺凌。然而希尔薇并不害怕这样的与众不同,她也没有追寻过不可能知道的事实真相。

在那个迷人的夜晚,她依然像庄园里唯一的小公主那样,只被慈祥的祖父母宠爱。夜晚的宴会,在面积宽阔的半开放式草亭中,一片觥筹交错。希尔薇觉得很自由,她从各个夜间的杂技和歌舞表演台中穿梭而过。客人们都在笑谈声中愉快地喝酒品蟹。希尔薇却沿着联排火炬照亮的石径奔向了海岸,笹田所在的地方。她扑进笹田怀里,那个即使到了深夜,依然有着清晨洗涤剂混着烟草味的怀里。他们混进喷火杂技表演的队伍,随即又和一群舞者在欢愉不散的音乐里载歌载舞。舞台上的人群排成一队,后面的人搭着前面人的腰。希尔薇至今记得笹田的大手,在她裸露腰间的触感,她怀念得都要落泪。

最后她带着笹田来到祖父的雪茄品酒房。木质的棋盘圆茶几,祖父喝到一半的苏格兰艾雷岛的威士忌。她知道不可以,他知道禁忌,可是他们还是在那样一个被世人遗弃的夜晚,找到了彼此的依归。希尔薇知道自己有东方的血统,知道生自己的母亲一定和笹田爱慕的女子那样有着更加白皙的肤色和纤细的身型。笹田的吻,在唇间,在耳际,在身体上,有一种太平洋的东方气息,令她无比向往那片土地。希尔薇说:“谁也不需要我,你带我走,去你的国家,去妈妈的国家。”笹田眉头紧锁,其实他只是喜欢如此而已,他默默地把希尔薇抱在她祖父的吧台上,仔细地帮她把复杂的纱丽用他的外行人的方式重新穿好;而他自己裸露的胸间,透露出一种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华丽舞台演出的疲惫,以及汗水,以及那种绝望和秘密的感觉。

希尔薇在笹田落脚的临海小酒馆的二楼慢慢地醒来。微雨的早晨已经把雨季的暴躁藏在海浪里,一点一点地侵袭这个世界。她有一些冷。白色的床单皱成一团,身边还有她第一个男人,笹田的余温。他坐在靠窗的小餐桌边,叼着一支烟,明亮的火光在迷蒙的窗台背景下,被海和雨衬托。他裸露着健硕的上半身,穿灰色系带的运动裤,光脚,桌上放着他们俩的早餐——两杯热腾腾的美式咖啡,一碗蟹脚海鲜汤,一小盘手抓饭。

“很快他们会来找你。”笹田漫不经心地说。

感觉像被拖入了现实的阴霾。希尔薇的神色略带落寞,她也漫不经心地盯着窗外的亮处,说:“就好像第一次我遇见你一样。”

“嗯。”笹田的应答坚定有力,毫不含糊。

3.

希尔薇并不那么清楚地记得自己更幼小的时光。她的外祖母是一个充满能量的海女。而希尔薇记得自己在荒芜神社的台阶,隔着一段似远似近的距离,在鸟居的框架下看到流动的波光,以及自己寂寞的红雨伞,等待外祖母来接她。

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支那风情的陌生国度。这里的人,和自己一样有着深陷的眼窝和熠熠生光的大眼眸,但他们肤色黝黑,又那么不同。希尔薇的迷茫总在祖父母大大咧咧的笑声中化为云烟。她多么想要知道自己的幸福是和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风景联系起来的,父母的过去,一切,都不该是这般寂寞的模样。

她在夕阳铺满大地的时光从学校后门溜走,以白塔矗立的街区为起点,遥望红顶白墙充满层次感的建筑群。金色和白色尖顶的部位总能在红瓦之上透出形态来,随后被夕阳照射下房屋的阴影所切断。再往街道的深处走去就是掩藏其中,斑驳的墙面和随处可见的杂物。其中有一个庄园显得格外别致,木质的小阳台刷着淡蓝色的漆,锈迹斑斑的椭圆形门牌上写着缦欣别墅这样的名字。阳台上放满了已经掉漆的木质旋转木马和蓝色神象的座骑玩具,两排对称的黑色壁灯有些许不协调地镶嵌在白色窗板并配了铁栅栏的窗子两侧。

老妪探出半个身体对希尔薇微笑。她的微笑和表情既不像外祖母也不像祖母,她瘦削,眼眉浓烈,一条手臂上绘了复杂的海娜。花纹沿着她枯老的手臂一直延伸到食指和小指。她咧嘴冲希尔薇再次微笑,并且含糊不清地问:“我刚煮了奶茶,就在别墅的阳台上,还有一只暹罗猫,你喜欢吧?”

“什么猫?”希尔薇问。

“哎,就是短毛猫,它爱迷人的女孩儿,就像你这样的。我们得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啊,看到世间凡人所看不到的景色,听到他们内心深处无法流露的声音。”老妪说。

“好吧。”希尔薇轻轻地把手放在老妪僵硬的手心。她进了木板嘎吱嘎吱作响的黑屋子,屋子里弥漫着比祖父住所更浓烈的香气,可是这个香气显得生硬而刺鼻,没有温润的环绕,只有一种绝望、低廉而肆意的感情疯狂地生长。她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些三三两两并不素清的女子,妆容似乎有些刻意,笑容掩藏在指间的烟卷里。

“来”,老妪指着歪歪斜斜的楼梯,楼梯的尽头有光。“猫呢?”希尔薇好奇地东张西望。

“在这儿在这儿。这些脆弱的动物,总是把我们当成唯一的庇护却又瑟瑟缩缩不肯露面。这小家伙可喜欢你呢,一定会喜欢你,放心吧孩子。”老妪絮絮叨叨地回答。

希尔薇确实来到了阳台,然而阳台上只有一个孤独的女人。她头发油腻,香气浓烈,抽着烟,她看到希尔薇,冲她妖娆地一笑。希尔薇觉得浑身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她感到了寒意,即使在这样金色的傍晚。“对不起。”希尔薇慌张地从楼梯上跑下去,因为过于慌张,不小心在最后台阶的边缘滑倒了。她忍着膝盖蹭破的尖锐疼痛朝门口跑去。在铁栅栏的尽头,老妪方才坚硬的掌心仿佛幻化成了一张铁器制成的冰冷的爪牙,扣住了她娇嫩的手腕,她的眼神里有蓝色的火焰,越烧越烈,像无底的深渊,凶狠地想要吞噬希尔薇。在这个院落的小门尽头,希尔薇初遇了笹田。只有笹田的掌心才是有生命力的温暖,他有力又温存地一把把希尔薇拉出那团蓝色的火焰,把她带回金色的夕阳世界。

希尔薇流泪了,清澈的泪珠划过脸庞,她觉得悔恨又羞辱,她甚至没有去感谢笹田。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个成年人,他东方的轮廓和看起来总是收紧的禁欲系脸庞。她觉得很是怀念,好像笹田并不是那个他乡人,而周围的所有人才是真正的他乡人,甚至包括祖父祖母。

笹田递给她雪白的印着两条靛青线条的手帕,她擦干了泪水,把笹田清新的味道留下。笹田说:“他们就要来找你了,我带你去海边灯塔下面,那就安全了。”

他们并肩坐在灯塔下的公园座椅上等待,笹田问了希尔薇的名字,身世和年龄,然后告诉她,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血统而迷失了方向,也没有因为刚才的举止而失掉了尊严。他说:“希尔薇,你很快就要长大,成为成熟的女人,你会不再需要这种怀旧的元素来继续你的人生。”

希尔薇似懂非懂地看着笹田肯定的眼神,她看到的是多年以后她爱情的雏形。然而笹田并不是她独有的人。希尔薇说:“他们很快就要来接我了,我不想走。”

“再见,希尔薇。”笹田的大手捧着希尔薇小小的脸庞,他吻了她的额头。

4.

因为不可以爱笹田,而笹田也不可以爱自己的事实,希尔薇每天都沉浸在出走的意愿中。那时候的她,坚定固执却又真实坦诚,她对笹田说,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不带一点含糊和退缩。但笹田总说她是个难得的怪孩子,难得的怪孩子,希尔薇皱着眉头把这话当成恭维。

希尔薇和笹田在海边的熟人的小居所吃午餐。海浪依然充满野性,小居所的室内昏暗而阴沉,三面都是拱形的开放式回廊设计,内侧的墙壁上用蓝色黄色和红色这种鲜艳的油漆草率地绘上了珍奇的热带花鸟,可是即使颜色如此亮丽耀眼,依然不能走出回廊的阴影。

希尔薇和笹田同居了整个雨季,她贪婪地在笹田的所有随身物品里找到那种怀旧又似乎本该属于自己的回忆。有时笹田甚至说,感觉希尔薇是个上辈子转世来的女人。然而笹田的每一个亲切的抚摸和体贴的话语里,都流露出一种没有明天的末世感。有时希尔薇会问笹田,雨季过后,你会怎样,我们会怎样?

笹田掐灭了烟头,把自己的脸埋在烟雾中,写到一半的随笔纸张的一角在大象造型的书镇之下,其他的纸页则任凭海风袭来,疯狂又肆意地翻着。他缓缓地说:“我回家,你也回家。”

“你为什么和妻子分开?”希尔薇问。

“我们的孩子死了,她和别人私奔了。”笹田淡淡地答复,好像他在说别人的事情。

“为什么不堂堂正正的结束?”希尔薇似乎漏听了“孩子死了”这么可怕的字眼,继续稚气又尖刻地追问着。

“夹杂的感情是说不清的,堂堂正正的还真的只有你而已,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那个坦率又难得的怪孩子。”笹田笑了,好像他早已经释然,他的眼神很柔软,话语间也多了一份爱意。

“喂,笹田,你可以和我私奔吗?”希尔薇问。这句话,在这一次希尔薇回家的班机上,她沉沉睡着的每一个梦境里,都反复的出现,消失,又一次出现。好像这句话是一个定音锤,她唐突地把自己的夙愿表达出来,然后,海浪羞涩地褪去,清新的味道悄然消散,她和笹田的世界被静止,被凝固在回忆里。

她在酒店被睡魔侵袭,天昏地暗的睡眠中她找到了某种平静的聚集。她穿着白色的T恤,披着黑色的针织长袍,环绕着酒店鳞次节比的古希腊神祗的青铜群像拾级而上。餐厅的音乐现代而浪漫,一如既往的波萨诺瓦唱片中,她始终喜欢那首叫做Take the A train的乐曲。她始终记得,如果你错过了那辆火车,如果你错过了,错过了……

醒来以后的整个白天,天空被厚厚的云层包裹成苍白无力的水灰色,狂风肆虐,户外的泳池边,稀稀落落的几颗棕榈树被吹向一侧倾斜;人们匆忙地开始收拾面海的人工草坪上整齐排列的几十张度假长椅和遮阳伞。他们把大伞收起来,把长椅放平,伞整齐地隔在长椅上。“我想去坐一会。”希尔薇说。不容阻止地,她拿着一杯纯威士忌。她和祖父一样迷恋艾雷岛的威士忌,那种并不受女人欢迎的泥煤和海带交杂的味道。隔着低矮的树丛,她出神地望向海面,丑陋的短短的海岸线,布满杂质的浅滩背后是浅黄色墙面红色瓦顶的度假屋,连接主大厅的长廊地板虽然是灰色,却是亮堂堂的反光质地。只是这里空无一人,没有一个游客会在这样的雨季,在这里享受觥筹交错。

希尔薇的世界里,对笹田的缠绵回忆,没有艳阳和热烈的感觉,只有这种汹涌独存。一个失意的作家,死了孩子,丢了妻子,却裸露着坚实肌肉的身躯,把一个异域却与众不同的东方南国混血少女压在身下,用紧锁的川字眉间皱纹和淡色的瞳孔比任何人都认真地凝视她。这种画面,这种感情,让希尔薇如今想起来都觉得作为一个成熟而有魅力的女子,都无法逾越。那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人生的顶点和巅峰了吧。再过十几年,都无法逾越,都没有那么深刻过。

笹田。

他和她约好了一件事情。

5.

雨季结束,希尔薇在补习班结束以后去炮台时看到了笹田的妻子。她是一个在希尔薇祖父所在国度里看不到的那种类型的女人,而且她在某种程度上,很像自己。希尔薇一眼就认出来她是笹田的妻子,她穿着米色风衣,里面应该是一件绸缎的连衣裙,黑头发,正好在耳垂的长度。她在等笹田吧。

希尔薇没有继续观察下去,她一边使劲地踢着路边的石子,一边看着自己的课本,上面写着《历史》而字,没有意义。那一瞬,希尔薇想到的是,也许妻子才是笹田人生的真实,而我,是虚幻的人物,来历不明,却又无忧无虑,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她想,我要好好补习,我要让祖父送我去笹田所在的地方念大学,即使,笹田并不在身边,仅此而已,就已经满足。

回到家门口,森严的大门侧边,穿着白衬衣的笹田虚弱无力而疲惫不堪地靠在角落,他额头上流了血,肩膀耷拉,一条腿伸着。“哎,笹田!笹田!”

“啊,希尔薇,”笹田吃力地抬起眼,“我被你爷爷的保镖彻底的打垮了啊。”

“你为什么要去找爷爷,他不会让你见我,他会打死你的……就像恨妈妈一样,骗走了爸爸,骗得爸爸客死他乡,爷爷恨你们东方人。”希尔薇蹲下身子,挨近笹田。“还痛吗?”她从午餐包里取出笹田第一次给她的那条白色镶着青色双条纹的手帕,帮他按住伤口。

“希尔薇,我是来跟你约定的。”笹田勉强微笑着,一只手圈住希尔薇的手腕,滑过她的手背,接过手帕自己按住伤口。

“你的妻子来了,在炮台,是你的妻子吧……笹田,再不会有别人了,这是个天涯海角的地方。”希尔薇匆匆地告诉他。

“嗯。”笹田一如既往地肯定地回答。

“她回心转意了吗?她要和你回家了吗?”希尔薇问。

“她知道有你的存在,”笹田说,“所以我来找你约定了。”

希尔薇忍不住眼眶里盈盈流动的泪水,她饱含深情地看着伤痕累累的笹田,她一度哽咽,却勉强低声说道:“我问过你这么多遍,结局终究是,你回家,我回家。是么……”

“我和她,欠彼此的。”他说。希尔薇这才想起了当时自己那段唐突而自私的对话。死了的孩子,彼此经历过这样的事件,是比雨季小屋里所有的细节都要难以磨灭的吧——这期间的救赎,温暖,烟味,海涛,纸页,咖啡,胸膛,触感,眉间,音乐,表演,艾雷,火光,舞蹈……这些是悲剧的因素,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的残痕,就像是纸上的折痕,而并没有划破。

“可是,笹田,你会兑现我们的约定吗?”真挚的感情包围着希尔薇,她多么希望,约定的日子就在眼前。

“希尔薇,到那时,我都五十多岁了,我不会像年轻人那样闹着玩了。除非我死了,那定是无法守约了。”笹田笑了,温暖如初,“就怕你忘了,你的人生,毕竟才开始啊,你忘了是不奇怪的啊,哈哈哈哈哈。”他居然爽朗地笑了起来。

所以那场别离,居然是在笹田的笑声中结束了。人生刚刚开始的希尔薇,不知道人生刚刚开始的意味是什么。是今时今日的模样,还是最终淡了去的痕迹,如果明天,就是约定的日子,我们还能再次识别彼此的面容吗?记忆这种东西,有时是伴着场景的永恒,希尔薇清楚地知道那种具象的存在,背光而矗立的黑黝黝的鸟居框架和海光粼粼,就是其中一种——可是外祖母长什么样,她早已不记得了。

多少年后,希尔薇在海边的度假酒店,喝着祖父钟爱的威士忌,裹着长袍,用尽力气回忆一样的季节,一样的环境音,甚至是一样的触感所带来的回忆的碎片,而她始终也拼不起笹田的容貌,仿佛自己把约定放在心上,是一种已经不具有意义的强迫。

6.

希尔薇是最后一次来这个养育她长大、给她定义的故土了吧。祖父母已经去世,老宅和庄园已经卖掉,这种悠然自得的人生已经不再继续。她孑然一身坐在通往祖父故居的蓝皮火车上。在度假酒店面对汹涌雨季波涛的自省的时光已经悄然过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希尔薇拨弄着在鱼市出口的铁皮杂货铺买的一只木质打火机,手边却没有在记忆中的那盒深浅不一两种蓝色字样拼成字母的熟悉的烟草。怀旧,究竟是睹物思人还是纯粹是虚拟的感官,在心灵之外蹂躏思维里脆弱的缝隙。

火车缓缓前行,微风徐来,沿着大小不一的碎石浅滩一路蜿蜒前行的路途让希尔薇确信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我来见你了,笹田。

不知道何时何地,已经倦怠于生活本来模样和世间人情世故的希尔薇居然有了回到少女时光的心情。如今的她,依然肤色如雪,手脚修长,眼廓深深。如果在舞台上唱歌,也会有与众不同的惊艳姿态,她和乐屋的编曲老师,吉他,鼓,贝斯老师都有着亲密的联系,就好像家人一样,这是希尔薇的生命里,始终隔着距离的存在。当她一边抽烟,一边羞涩地笑着告诉编曲老师说自己要出趟远门,去祖父的故居,赴一场经年的约定时,编曲老师乐了,调侃着说:“去吧去吧,多好的机会,祝你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你要记得想我啊。”希尔薇笑得更加愉快了,笑得不得不扭过头去,她不是在自嘲这个奇思异想的故事线索,她只是真心诚意地觉得不错。编曲老师让助手挑了三个公仔给希尔薇,熊猫、兔子和灰熊,每只都耷拉着眼皮,老师说,治愈系,让你看着他们就觉得睡意袭来。是如此呢。

如今沿海的风景已经不再是一味的渔村建筑群和杂石乱滩了。即使是最不堪的海滩,也被充满着度假风情的浅色酒店房屋所环绕,一个一个庄园和别墅区的名字取得美轮美奂,让希尔薇觉得怀旧的心情被抽丝剥茧地夺走了。她微笑,拨弄打火机,没有火舌,没有火星,只有卡擦卡擦单调的损坏物件的声音。她想象自己和一个面容模糊的笹田,生活在某一个度假别墅,在雨中的观景餐厅的露台上,让侍者搭起遮雨棚。她点一杯普通的苏格兰威士忌,因为这样的酒店不会有祖父的爱酒,而笹田为了保持严谨和逻辑上的清醒,则点了一杯没有琴酒的汤力水。      午后的雨势渐大,风雨飘摇,从绿化带以外的礁石群里渗透进来,用粗糙而不耐烦的声音击打在防雨棚上,但这丝毫不能影响笹田的创作。她穿着圆领的,黑白相间,甚至有些透明的丝绸连衣裙,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雨花在铁质圆桌的边缘溅洒出来的热闹风景。她手里还拿着一本不薄不厚的书,是英文版的,再生纸的触感,是笹田卖的最好的一部作品,名字叫做“She takes the A train”,讲的真是一个赴约的中年女人的故事。她时不时地为笹田读上几段她最爱的小说片段节选,笹田总会停下笔来安静地倾听她读自己最畅销的作品,然后两人不缓不慢地讨论着书中的悬疑气息,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作品结局是什么一样。

这样多好。

她觉得那样的笹田一定会说:“我们啊,终于成为了这种关系,没有人限制,没有人疑问,连你也没有疑问的关系。”

“对啊,真好,让我看看你。”希尔薇开始端详笹田的面容,他五十多岁却还俊秀的面容。只剩了淡色的瞳孔和脸庞正中的线条了。一滴雨水从雨棚的缝隙中滴到笹田的额头,他的面庞像一幅铅笔画一样,被橡皮擦抹去了线条,又一滴,再一滴,雨噼里啪啦砸下来,模糊了笹田。

此时火车拐弯,以优雅的弧线驶入长长的隧道,希尔薇合上打火机,自言自语道:“真的会不记得诶。”

最后火车驶入目的地车站。车站有着古旧木质的站台,一排盲目的当地乘客姿态各异地坐在位置上等待火车进站。他们头顶上,挂着黑白现代风格的美术馆展览的广告牌,风景一片静谧。希尔薇孤独地站在站台上,终于点燃了烟草,点完以后她找了一个垃圾桶,丢掉了这个打火机。她默默地转身去了售票处,买了一张回机场城市的车票,她缓步走到那一排本地等车人的位置,在最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坐在了广告牌的下面,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身边的老妪对她友好地一笑,这个笑容如此熟悉,但她也没能记起和笹田初遇的那天。该回去了,希尔薇想,不管五十岁的笹田是否会赴约,而希尔薇却即将搭上离开笹田的火车。

我原来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希尔薇释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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