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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还没有见面的莉兹恋爱了。
我和还没有去过的波特兰或旧金山恋爱了。
而我身在昂热的河谷。”
正文
街区,是最先闻到春天味道的。上坡和下坡的掩映中,北美钩吻也随着早春的来临,进入了花期的末尾。小嘲鸫从海边而来,鸣叫清脆悦耳,在钩吻黄色的花朵间露出干净的身姿和整齐的深浅色交织的羽翼。我喜欢这里白天的气味,那种飘到心窝里的温馨感能让人联想到家庭,朋友,甚至是宗教节日。西海岸的季风更能时不时加强这样的氛围。
而这种短暂的美好,丧失起来却又转瞬即逝。就像到了夜晚时分,再飘下冷冰冰的雨,一切都会转瞬回到欧洲的气味,回到梧桐林里,回到雨中的街角。古老的石砖路面因中间略微的拱起,让湿漉漉的房屋倒影展现出不同的光泽。
这一切让我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就好像我在一个潮湿的皮质鼓上用双腿敲击。这种状况随着华灯初上而开始,揭开夜的序幕。于是街边窗里的烛光由暗变亮,人群从巷陌的各个出口聚集在一起,瞬间,街头因为各种夜场动物的华服而染成五颜六色,反倒是灰蒙蒙的天空有点招架不住,从而流泻出一抹灰白,打翻在梧桐树间,让这满街的树影变成一片莺色,只留下人影的彩色,不知为何,有那么一丝凄凉地在地面荡漾着。
我恰好也穿着莺色的大衣,撑着黑色的伞,这让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绕开慢悠悠的红色马车而闪进巴基斯坦人的薯条店。店铺的招牌是椭圆形的红底黄字,有三扇迷人的落地窗和沿街吧台。店门口的石阶外,用简陋的红色布帷隔离开了大街的转角,于是我可以安心地透过这个恰到好处的转角,一边欣赏对面两栋尖顶建筑之间的红色磨坊风车,一边同时看着那个被一小圈闪亮裸灯泡所环绕的嘉年华售票处。
我等待着阿格拉从国家图书馆学习回来,然后她会从这段绚丽的雨雾中风尘仆仆而来。阿格拉总是很疲倦,但她可以和我耐心地坐在一起享受简陋而高热量的一餐。她已经开始变胖,但她的脸瘦削而立体,加上浅浅的巧克力色和深色的睫毛和瞳孔,这让她依然显得轻巧而具有少女感。阿格拉完全没有法国女孩该有的姿态,却是个土生土长的法国人。她对历史的了如指掌,对波旁王朝亨利四世毫不掩饰的喜爱,对宫廷几何美学达到极致的花园的醉恋,对左拉笔下浓艳角色的着迷,都屡屡在我们的对话里出现。我想她大概是不多的那些拥有异域肤色,却能把卢浮宫的鲁本斯所有关于神人的拟态牢牢记在心里的女孩。
可即使这样完美的法国女孩阿格拉,带着智慧和知识,从我们的约会里透出迷人的专注的微笑,那种对情欲的自在,对情夫情妇段子自由的态度,那一边喝红酒一边抽烟,跟我讲着卢森堡和比利时的人说的法语,以及曾经在慕尼黑度过夏天的姿态,都不及我脑中的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地晃过,我是如何在这个雨季,在又脏又破的埃菲尔铁塔下,像个傻子一样沉醉在一个梦想着巴黎,爱着巴黎,模仿着欧洲人,却对欧洲一无所知的美国女孩身上的事实。
“她是多么肤浅啊!”我都完全能想象阿格拉说美国妞的神色。对啊,她是多么肤浅啊。她穿着agnes b.幻想自己是可可香奈儿,带着浮夸的贝雷帽,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你们法国男人是不是人手一本《追忆似水年华》,你们的凡尔赛宫是多么美,你们在露天咖啡馆坐一整天喝酒吃牡蛎。我只好浅笑着陪她,甚至没有告诉她其实我们吃比利时薯条和烤肉串,还是巴基斯坦人开的铺子。
可是尽管如此,美国来的莉兹每分每秒都让我想到她或许是神赐予我的小嘲鸫,仿声鸟。她来自波特兰还是旧金山我都没搞清楚,但是我想,她的愉悦是一种来自于家庭的,父母的,兄弟姐妹的愉悦,而不是我们的世故和冷漠。她连亨利四世和查理一世都分不清,她脑子里没有任何一个君主,她看见每个美第奇都啧啧称赞,每口红酒都至上美好,还告诉我,既然这里的气候这么阴冷,不如去意大利,去佛罗伦萨。我说,你还是来我家吧。她也欣然赴约。她给我的夜晚带来了一股太平洋的清新之感,让我想起了一切来自于北美和加勒比的动物,一人臂展的黑剪嘴鸥,凶狠敏捷的大蓝鹭,跑得飞快的白色沙蟹,鱼卵鲜美的西鲑。这一切都和莉兹的气息如此匹配。
我和阿格拉并肩步行回家。在她家楼下她照例吻了吻我的侧脸,和以往一样,她习惯性地不邀请我去她家。从而使我对她狭小的房间寥寥可数的记忆显得格外生疏。当然我们曾经还是在她彩色的沙发上搂着亲吻过的,然后她突然说想去切一块蓝纹奶酪和黑麦面包一起吃。然后她说,她朋友也想要有和我身上这件莺色大衣一样剪裁的衣服,让我脱下来她带过去,她朋友是个裁缝。晚上她会拜访我的公寓,度过一晚。今天书店会有莫洛亚的一本旧书的再版,还会有几个不错的评论家参加活动,她可以给我捎上一本,她之前注册过读书会,每人可以买两本。
我被阿格拉精巧而细致的信息搞得头昏脑涨,但我还是很礼貌地问她为什么我们不能共享一本书呢?或者我们不要纠结一件破大衣的款式有什么大不了的,一起有时可以去逛逛小店,买两件简单的卫衣外套之类的。虽然阿格拉宁可买一百件小羊皮的皮夹克那么破费,也不会买一件简简单单的卫衣。在巴基斯坦人店里吃薯条也是我的意思,否则阿格拉甚至都看不到这样的小店。她学意大利人喝意式双倍浓缩,站着喝完就捧着她的课本离开,那一瞬间如果是我一定要咬一口奥利奥才甘心。
然而我最后对阿格拉说的,只是那么一句关于共享一本书的话题。
阿格拉皱皱眉头,轻轻地反驳我说:“我想只看我自己的书。”
我们从来都没有成为对方的从属。这是多么寻常,可我却多么失落啊。
我在香榭丽舍大街陪莉兹逛梅赛德斯的店,在凯旋门不到的交叉路口偷看卡塔尔使馆的豪华建筑和植物,还像一个傻子一样在协和广场让莉兹给我照相。相片中的我,仰着身子,张大嘴巴,用交叉的视觉展现出我在吞咽协和广场喷泉水的模样。莉兹心满意足地说:“天哪,我在巴黎简直太幸福了,我电话了爸爸妈妈。他们也很乐意过来玩一个礼拜,然后我们一起回美国。亲爱的,到时候你见见他们吧,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要和你聊,一定会很愉快的,要知道,就像我和你说的,去年的感恩节...”我记不太清莉兹具体说什么了,但是她给我的信息完全不需要用语言和细节去呈现。她是一只清新而整洁的小小的仿声鸟,叽叽呱呱地说那些我从来见不到,却在内心很深很深的角落里能产生共鸣之弦乐的东西。我同意见见莉兹的父母,甚至在我们热闹的对话里,我听出了姑娘隐隐约约在朝着谋划我们将来的方向而去的意思。
我们是什么模样,什么关系?
曾经我想问问阿格拉,但并没有把明确的意思说出口。我只感到我们的世界是多样而有太多可能性的。她到初夏的时候就顺着芒通那个有柠檬和摩托机车的小镇往蔚蓝海岸更美妙的地方去。但我选择去昂热。没错,阿格拉往东南的大海而去,我却西去。同样的春,蔚蓝海岸还没有在最温暖的季节,我太了解像尼斯这样的海滩,阳光从云层出来,照耀大地的瞬间,带来了热度和欢欣,但在尼斯中央长条形的公园里,总是那么阴冷,总有阳光追随不到的地方。于是我对阿格拉说,我想去看看五月的紫藤花。阿格拉说好的,那我们回来再聊聊。于是彼此不再联系,于是彼此在自己的期许里度过一个五月的假期。
我在昂热尽享中世纪的美好,堡垒,博物馆,植物园。它也有高低起伏的街道啊,古老的曼恩河畔有着浓郁的修士气息。然后就是从墙瓦的缝隙里挤着身子涌入视线的紫藤花。我想比起纯正的紫罗兰色,我或许会更倾心于白色的紫藤。它们仿佛搭建起了一个让人无法呼吸却又丝毫不愿离开的结界。纯白的色泽里少许夹杂着一点点暗淡的新绿色,越往遥远的地方平摊开来,就越有虚实不辨的感觉,那清晰的花儿渐渐像一团水雾,消散到没有边际。于是我只好屏气凝神,逃到老城。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莉兹。但我潜意识里,却似乎在这样的景致里,穿起了t恤牛仔裤,身边有一个来自于美国西海岸的姑娘,她手里拿着透明的薄片画,画上是水彩的波特兰,或者是旧金山,我从来没有分清楚的那些。然后也是这样绚烂的四五月的春天,在清新的北美,高低起伏的城市里,浅浅的由东洋而来的樱花,遍及。那街市有温馨的房屋,有海洋的气息,也有骑自行车的少年。那里是春天。
我和还没有见面的莉兹恋爱了。
我和还没有去过的波特兰或旧金山恋爱了。
而我身在昂热的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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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阿格拉确实拿到了两本崭新的莫洛亚的书。故事是关于去往阿提克勒斯岛的旅途。阿格拉把其中一本给我的时候,她显露出了相当的满足感,可能因为封面上是五彩斑斓的色块,以及似是而非的女性酮体,弯曲及透视的感觉,甚至连书名都是波浪形的。当然我们谁都不知道任何设计的意义,只是像我和阿格拉这样的情侣,我们颂扬爱,痴迷爱,却不想让爱以任何明亮而坦率的形式显露出来,仿佛这样的感情,一旦显露出来,我们就不再拥有彼此了,我们就不是法国人了。
阿格拉很认真地在我的公寓里,在我铺着红色布块的双人沙发上,躺着看书。或者我会在尚有温暖的小阳台上,简单地布置一些轻食,巧克力三明治,橄榄油拌菜,青橄榄,她就靠着窗台看书。在狭长黑色移门的图书咖啡馆也是,裸露的灯泡在头顶上下系成一串,我们在庭院的另一边;阿格拉走出室内,在罗马式拱形廊柱边修剪成尖锥形的灌木中的蓝绿色木椅上,面对着螺纹状和高音符号状的庭院植物,在稀稀疏疏的艳色玫瑰边,读书。而我翻着书,就像翻着阿格拉巧克力色的身体,感觉既完美又生疏。书中莫洛亚诙谐的文字,就像他笔下曾经每个法国人都有的情夫情妇,就像他们世世代代的奢华的王朝和君主那样,就像他们街头巷尾小酒馆里的衣衫不整的女神那样,都没有渗透进我的脑海。我是习以为常了?还是没有这点最起码的幽默呢?
我更加不愿意莉兹是我的情妇啊!莉兹和情妇完全搭不上关系啊!如果莉兹是情妇,她怎会是在烂漫的日日夜夜,美酒佳肴,让我挂在嘴上,得意在心里的人呀!
莉兹给我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有点大,我一手捂着话筒,转头看看沙发上的阿格拉,阿格拉深色的两颊露出玫瑰粉色的光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而电话那头的莉兹说:“我爸妈的航班号你记一下啊。是美联航UA...”
沉默。
“嘿,你听到了吗?记好了吗?我们机场见啊,别忘了时间。”
“是的是的。”我点头答应着。
送走阿格拉以后的巴黎街头是青黑色的,头顶上透彻的云层轮廓清晰,把夜晚黑色的塞纳河以及连接右岸左岸的一架架我们所熟悉的桥梁上的灯光衬托得格外耀眼。一会儿雨来了,我撑起黑伞,眼中的景象像极了画家布兰夏尔笔下印象派风格浓郁的雨夜巴黎。我在这样的画中行走,我手握着阿格拉给我的书,我找了一家露天的咖啡馆,在两盏街灯的柔光下翻开了书,抽起了烟,开始了我的阅读。我觉得自己所在的景色居然是这么美好,斑驳的路面,橘黄色的路面,背景是星星点点的路灯。
而关于莉兹,关于她父母的航班号,我从接电话那一刻就没有记下来过,当我从内心深处否定莉兹是我的情妇的那一瞬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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