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

作者: LEILA蕾拉 | 来源:发表于2019-04-22 14:46 被阅读423次
    退役

    LED灯光直直地照射在费德礼略显疲惫的脸上,三五个分别来自《聚光体育报》《T城周报》《星光足球》等数家一流媒体的记者围在费德礼的座位边。化妆师最后帮他打理完造型后,摄像启动,这是费德礼自两周前宣布退役的简短新闻发布会以来,第一次面对媒体正式的访谈。谁也没有料到这场原定一小时以内的访谈,竟然变成了一场从白天讲到黑夜的漫长而意味深长的自白。

    ——

    “我是谁?”

    费德礼以此开始——我是谁?我问我自己。从我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在祖父的带领下第一次加入T城威特罗斯队少年青训队的瞬间,我的身体和意识像张开了翅膀的雏鹰,开始有了缓慢的苏醒。有着长长的鹰钩鼻和突出下颚的教练动着薄唇,冷冰冰地指着训练场,还有场上四个穿着绿黑相间条纹球衣以及五个穿着橙色马甲的少年,说:“费德礼,你去试着比赛一下,穿上这个。”我接过绿色的球衣,还没有热身,就成了绿队的最后一名球员。

    这是一场简短的比赛,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踢什么位置。然而当我在后场接到队友的传球时,我的视线里本能地出现了宽广的前场视野,每一名我的队友的跑位都清晰可见,我甚至可以精准地预测到他们的穿插方向,于是我可以惬意地给他们送出非常舒服的传球,打到敌队身后,获取和对方门将一对一的机会,帮助队友进球。而当我在前场的时候,我总能出现在两侧肋部,通过和队友倒三角的配合以及我自身秀丽的脚法,晃过对方后卫队员的贴身防守,骗过对方的门将,把球漂亮地送进球门的死角。而在获得任意球,角球这样的机会时我也当仁不让,特别是任意球,十岁的我就精通电梯球技巧,精准得就像一台机器。

    比赛结束后,教练和祖父相视一笑,但他依然面无表情,却带着肯定的口气对祖父说:“恭喜你,我们成功了。费德礼是完美的。”

    祖父是威特罗斯队的主席,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我们青训营有两名配额,下一位选手会在下周从虎城直接过来。”

    教练说:“没错,他的身份是一位被球探偶然发掘的天才街头足球少年。孩子的外祖父拥有我国国籍,以后也可以考虑归化。”

    “好的,一切都按计划。”祖父没有多说什么话,便拉着我离开了训练场,同时他告诉我:“费德礼,现在的世界格局,是足球外交。足球强大,国家就有经济优势,就有发言权,就能强大,你懂吗?你背负的是我们的期望和几乎全部的未来。”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下一周我遇到了胡安,他从遥远的另一个半球跨海而来,有着黝黑的肌肤和深邃的大眼睛,他瘦瘦的,看起来不像是和我同岁的孩子。我们没有对话,就直接被安排进了球场,开始比赛。

    胡安是我在青训营里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对手,而且是和我针锋相对。当训练赛中的我扮演着组织进攻的角色时,胡安总能精确而灵巧地出现在我最不舒服的位置进行卡位,而且他具有超乎常人的预判能力,这对于一个既没有接受过系统训练,也没有丰富的比赛经验,并且常年在街头踢球的孩子来说,几乎是无法达成的奇迹。

    在一起集训过了第一个年头以后,他们就开始传开了:“费德礼和胡安是完美的进攻策划手和后防中坚。”

    我和胡安同宿同食,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我们的闲聊,总在一起打足球电玩时进行下去。我的人生,一直是空白的,除了优渥的条件和德高望重的祖父,我几乎一无所有。

    我对胡安说得最多的话是:“胡安,我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兄弟姐妹。”

    而胡安说得竟然和我一模一样:“费德礼,我也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兄弟姐妹。”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内向的我居然一次都没有勇气和祖父提起过这个话题。我的人生是一个追求至上荣耀的过程,而在这片充满着灼眼亮光的,在我坚实臂膀张开去拥抱的大门前,这来自球场的欢呼,膜拜的大门一如既往地向我敞开。一缕强光照向我,我总是在队伍的倒数第二个出场,而通过整齐的队友的肩膀往前看去,胡安在队伍前面,好像是我唯一的寄托。加油吧,伙计。

    在我的全盛期几乎要过去的时候,我已经陪着俱乐部取得了多项赛事的大满贯。俱乐部的荣耀墙是黑色的大理石配着高科技的金属面板铸成,菱格相间的面板上,轮播着我们每一年夺冠的捧杯瞬间。而在弧形荣耀墙的顶端,则依次摆放着这些带着美好回忆的奖杯。我的球衣也是如此,十号,永远的十号,代表着俱乐部精神核心和灵魂中枢的十号。十号,费德礼。以及,三号,胡安。

    在获得洲际赛事八连冠的那个夜晚,我的妻子生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儿子,费文森。当我浑身被浇满香槟酒,在更衣室里和队友狂欢的时候,妻子在电话的那头却泣不成声,她的声音是细小而无力至极的,她说:“抱歉,抱歉,费德礼,我们的儿子,他...他..."

    “他怎么了,你好好说。”我依然还沉浸在醉人的狂喜之中。

    “他是个跛足。”妻子的声音那么遥远,可又近在咫尺。

    “会治好的,会治好的不是吗?你赶紧问问医生!”什么感觉是从人生的巅峰坠落至无底深渊,我想那一刻就是。那一刻,所有来自队友,来自球场,来自城市,来自世界的喧嚣,都变成了一种机械而麻木的嗡嗡声,持续而恐怖的嗡嗡声,让人觉得自身无限渺小而绝望。是的,对于一个只为足球而生的男人而言,自己的长子,先天性残疾,而且长着一条长一条短的畸形腿部,这难道不是对我人生的诅咒和嘲讽?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一则自己在多年前曾经读到过的关于进化论的报道。

    这篇过时的报道中谈及了众所周知的达尔文进化论的基本观点,即“自然选择”论,以及“渐变”论,而欲图推翻达尔文的现代基因学则实现了“人为选择”,并把转基因的农作物作为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提出来探讨。当时我想着,这不过是一种经济操作的手段,我从没想过,违背自然选择在第二代,第三代再往后的悖论的出现。悖论是什么呢?现在的我再清楚不过了。先进的基因改变科学和落后而蒙昧的近亲繁殖,本质的结果是一样的。这一切不一定会在现时体现出来,却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人们害怕的畸形和最终的不育,就是最终的结果。

    可是那时的我,只是凭着一个职业运动员的精神,认为那是命运的捉弄和挑战。命运越是要残酷地剥夺我的幸福,那么我就越是不能屈服。

    直到胡安,也生下了跛足的儿子。

    我们俩面面相觑起来。胡安似乎做了很多的调查和研究之后,找到了我。

    “费德礼,你难道没有怀疑过?”胡安的眼睛和童年的他一点变化都没有,依然那么深邃而神秘。

    “怀疑什么呢?命运吗?”我说。

    “并不是这样。”胡安缓缓地说下去,“你想想看,你我和我们的队友有没有本质的区别?或者在日常训练和踢球的时候,你我和他们是否有明显的不同?”

    我似乎想起什么一样,眼神中闪过一丝光芒,我说:“我们是天才。这是世人公认的事实。然而即使是天才,在日积月累的赛事中,也难免会因为频繁的比赛出现肌肉劳损,会因为对方一次偶然的犯规,而遭受伤病的困扰。”

    “是的是的,费德礼,正是如此,”胡安有些激动起来,“然而你我,却从来没有过伤病!从来没有过一个正常职业球员应该有的,难免的伤病!”

    “天哪,胡安!”我发出讶异的喊声,“我想起来了,有一场比赛,我被对方恶意从背后铲倒,伤了跟腱。我当场被担架抬了下去,当大家都认为我整个赛季都报废的时候,我仅仅用了一周就神奇恢复,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个事实。”

    “我也和你一样啊,费德礼,”胡安猛烈地点着头表示赞同,“而且还有一点,也很蹊跷。”

    “是什么?”我追问。

    胡安不动声色地接着说:“我几乎不上健身房做训练,生活饮食也不算自律。可是每年暑假结束回到赛场,我的身型,肌肉,线条却完美得不可思议。我也偷偷观察了你,你和我是相似的,可别人如果这样的话,是不会保持身材的。费德礼,这和天赋,球感,球商之类的是没关系的呀。即使到了我们现在三十多岁的年纪,难道你还认为这样的肌肉线条,这样的体能,这样的不受伤的体质,是天赋的原因吗?”

    “那还会是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不知道啊,但这终究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们那么完美,我们的孩子却都是跛足。”胡安失落地说。

    祖父临终的时候派人把我叫到床前,他枯瘦的头陷在枕头里,他干涸的声音在空气里发出迟钝的回响:“费德礼,我的俱乐部将由我的一号助手,队医范医生继续进行管理。可是有一个人,我希望你能继续给他生活上的支持。”

    “是谁?爷爷?”我问。

    “他是你唯一的哥哥,”祖父说,“他...身体非常虚弱,应该说是,非常脆弱。”

    祖父说完这句话,枯老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我的手,便松懈下去,咽了气,驾鹤西归。留下彷徨,混乱而失落的我,那个刚刚开始明白自己生命中还有兄弟的我。

    退役

    兄弟的见面发生在祖父乡间的别墅,古老的狩猎宫殿改造成了乡村别墅。被迷人的七彩圆形几何花园而簇拥着的狩猎宫,深处的房间里,我的哥哥坐在轮椅上。他显然知道弟弟的存在,笑容可掬的迎接了我。可是我是怀着恐惧的心情看着这样的哥哥的,他瘦弱而无力,似乎只有皮肤而没有脂肪的脸部显得有些狰狞。四肢像是全部都瘫痪了,前臂上还有着多处明显的瘀伤。

    他招呼我坐下后,便娓娓道来:“爷爷认为我会比他先去世,所以完全无意让我们兄弟重逢。可是,弟弟啊我一直都以你为傲。看见你在赛场上拼搏,取得胜利,我感到你不仅是我们家的骄傲,更是国家的骄傲。”

    “你得的是什么病?”

    “爷爷说我天生发育不良,所以特别容易受伤。你看..."哥哥缓慢地抬起右手,往自己左手背上用指甲一弹,皮肤很快就肿了起来,充血发红。

    “我就是这样的体质。”哥哥无奈但又似乎已经接受命运了一样地抬眼望着眼前身材修长,肌肉发达,充满健康活力的我。

    那一刻的我,好像看透了亦或是领悟了人间真谛一般,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哥哥。在狩猎宫长长的过道里离去的路上,我看到了远处虚掩的正门,一束白色的日光洒在门廊。但是这和我早已习惯的,比赛开场前走入赛场的希望和竞技之光完全不同,这是一束充满着疑惑,不祥,甚至是诅咒的光芒。让我对自己的生命充满了不解。

    在访谈的最后阶段,费德礼噙着泪水,用颤抖的声音对媒体说:“在我突然宣布退役的一周前,我的妻子生下了我第二个儿子。可是和长子一样,他依然是一个不健全的孩子。他患有先天性视网膜脱落症。我相信,这已经不是偶然了,这不是自然的法则。你们对于我在竞技状态良好的时刻选择退役的种种猜测,都是不实的,而真实的原因是......”

    还没等费德礼继续说下去,所有的灯突然灭了,周围一片混乱。费德礼感觉自己被人从两边挟着,迅速拖走了。只留下一片狼藉和议论纷纷的现场媒体。

    数日后,费德礼在整洁明亮的空房间端坐。房间只有一扇钢门,没有窗户。床铺整齐而舒适,费德礼在一张白纸上埋头书写,纸上赫然写着:“哥哥和我,都是'多亲胚胎'造出的婴儿。然而我的胚胎综合的足球运动基因优势远远超过哥哥。我的基因信息里,兼具完美无缺的'体能''意识''反应''速度''代谢'等多种现代足球运动员必须的能力。但唯独缺少了完美的'恢复'和'抗外力',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从代孕的母体里出生了,所以他们只能用一个男婴的基因填补另一个男婴基因里并不完美的部分。我是幸运的那个男婴。”

    “胡安是后来再造的'多亲胚胎',拥有和我不同的足球技术能力的基因信息。”他继续写着。

    “我们给俱乐部,国家带来了荣耀和国际优势。我们都生下了不健全的孩子。我们即将被销毁。”

    “范医生说,你们还将重生,直到我们能彻底解决转基因二代,三代的基因突变问题为止。”

    写完后,费德礼无助地把纸条撕成了碎片,然后他又开始继续写同样的话。

    一遍又一遍。

    后记

    1.本文想法来自于短篇小说读写活动阅读书目《未来简史》中的“三亲胚胎”案例。

    2.二代畸形灵感来自于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极度近亲通婚数代后,生出没有生育能力的畸形末代国王卡洛斯二世。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退役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grkyg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