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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正值雨季。潮气让人不适。墙壁下半贴砖的地方凝结出一层水汽,用手沾了沾,在指尖凝出一滴水珠来。这墙仿佛成了一道哭墙。
小爱同学摆放在靠墙的桌案左侧,此时正放喜马拉雅里的《张震说鬼故事》。故事还行,说书人风格。背景音乐倒不错,有那味。可惜,时间不合衬。大白天里听鬼故事,没有气氛。还不如德云社。鬼故事叫人心痒,仿佛家里有一只漆黑的猫,神出鬼没,四处乱窜躲藏。德云社还能听一乐。可是,听的人却心不在焉,听啥也都是不痛不痒。与其说是听,倒不如说,干让小爱同学放着空响。只要有声,是鬼故事还是德云社都行。声音是一种能够用来验证生命体征的工具。人之所以活着,就因为他有声。呼吸声、吞咽声、打嗝声、心跳声、肚子鼓闹声还有放屁声。声音才是唯一可靠的家伙。只要有声,才不寂灭。不过,近日来,敲打机械键盘的声音变得不再细密,像是患上感冒,有气无力。叹息声反倒像一场秋雨,淅沥沥落个不停。而这叹息的源头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我是个网络小说作家,写悬疑推理的那种。至于为什么不写日常生活,非选择这一类型,我其实也说不大准。或许,这跟现在人不大钟意平凡,喜欢猎奇有关。想想,他们自己每天的生活就平凡得好像一张反复揉捏白纸,皱皱巴巴,皱皱巴巴,若是写生活里的一地鸡毛,估计嘘声一片吧。生活嘛得要有仪式感。可什么是仪式感呢?是吃顿好的要有固定日子时间?还是去趟影院也得择好日子?还是逢年过节得安排得明明白白?说白了,这种仪式感就是例行公事,好似审计员每个月进行一次审计一样。只要中间但凡有点不同,这些人便觉得生活失去了掌控,仿佛钢笔写着写着墨水干了,字迹最后成了一道印在纸上的抓痕。可他们不会明着讲,呀,生活乱七八糟;他们只会讲,一点也没有仪式感啦。除此之外,我可能还会觉得,自己可以以这样的方式,逻辑严谨地看待这个世界吧。我相信,事体与事体之间总是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不存在因果关系的事体,我是不信的。
写作也叫我过上了一种仪式感的生活。我也算是体验了一下。每天早上七点前后就醒了,闹钟都不用。刷牙洗脸,换上运动装,穿上跑步鞋出门一个钟头左右。或跑步或散步。与赶早高峰上班的人群擦肩而过,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的生活,有时也会把自己代入进去,想着忙是为了什么,不让自己失望?不让别人失望?还是真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呢?然后积累一天六分之一的写作素材。回来路上,再加入买早餐的队伍里。排队到自己时,买上一杯现磨豆浆,豆浆烫嘴,呲溜一口,舌头瞬间成了磨砂纸,糙得紧。一口一个烧麦,完了再吃一个豆沙包,便回去了。回到家稍坐小会儿,冲个澡,洗去身上汗水。差不多八点半,才开始一天的写作工作。倘是雨天,就在家把瑜伽垫像撑开饺子皮一样展开。打开手机里下载好的有氧运动的视频,在垫子上跟着学做。总之得出身汗,精神才抖擞得起才行。接下来,便是写上四个钟。每天都是如此,只有写上四个钟头后,我才会停下笔来。我不选择字数作为自己写作工作的计量单位,是因为以字为单位,我仿佛一个刚到山脚下的人,抬头望着巍峨高岗,高岗入云端,遥不见顶。心很容易疲。而四个钟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每个人一天二十四小时,我只不过是把时间分出六分之一用来工作,这是我的花法。我觉得刚刚好。四个钟头一到,我就看看书或出去走走透气。只是最近这段时间,我的这种仪式感生活没了。我开始熬起夜来,然后睡到第二天八点九点多,等太阳都晒屁股了,才撑开惺忪睡眼,还满脸不情愿地掀开被子起床。我甚至连门都不想出去。导致这一切失控的原因就是我卡文了。
搞创作哪有不遇上卡住的时候呢?只是这一次,我感觉时期格外绵长,仿佛像进入到一场冰河世纪一样,什么都给冻住了——除了时间。时间若是也被冻住,那该有多好呀!这样我就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寻找一个合适恰当的漂亮句子,然后像织毛衣一样,一针一针,一针又一针,耐心地编织。这样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我用不着再为下个月即将到来的账单皱眉头了。一想到那些个话费、水电费、房租物业、网费等,我这脑壳跟一台被账单贴满的电冰箱一样,里面的马达风似的跑着,嗡嗡响个不停。
窗户外面正下着雨。淅淅沥沥,像极了打翻的跳棋棋盘后,跳棋坠落到地上,发出清脆回响。看着窗户外细密的雨珠,下你妈下。我心烦意乱。这雨真是悖时砍脑壳的,它打乱了我今天出行的计划。今天,我本打算换个写稿的环境,去星巴克的。或许,这样自己能够从卡文的困境中走脱出来吧。写稿本就是将自己肉体与灵魂都禁锢在椅子上、稿纸上,哪怕写不出也还得写的一种磨人工作。对于专职写稿的人来说,在不同的环境,譬如咖啡馆或是茶馆里面写稿,这算得上是他们独有的一种浪漫了,当然,这也是释放的一种方式。只是,雨天冲走了一切,也隔绝了一切。我嗅着潮湿中透着浅浅霉味的空气,鼻子有些发痒。盯着电脑打开的WPS空白页,愣愣出神。当然,我也不是全然在发呆,因为脑壳会不受控制地去想这想那、想过去想现在想将来。我仿佛身处在无数个毛线球纷乱线头的交错里,理不清这头,也理不清那头。
2
我就这样干坐在椅子上,听着苏芮的《橄榄树》,双手婆娑着磕巴巴的椅子扶手,脚交叉着不自觉地抖动。椅子吱吱嘎嘎。声音瞬间把我拉回到朋友聚会的嘈杂氛围里。想着自己成为朋友眼里羡慕的那一类人,经济独立啦,时间自由啦,不用再受领导同事们的气啦。更重要的是在身份角色上,有了一圈与他们都不一样的光环。这个光环上写着两个闪光的字——作家。这就是朋友们眼里滤镜中的我。这是世俗定义下的一类成功人设样板,却并非我真正的模样。每次聚会散去后,我总会自己对自己这样说道,仿佛是在解释。可我为什么要对自己解释呢?我就是他妈的一个凡人。我潜意识里如此根深蒂固地认为着。我会因为烦心事发愁,会忧虑,会焦躁,会哭会笑。喜欢吃路边的大排档,喝雪花百威,会醉,会喝吐。会睡到日上三竿。会去SevenEleven买上一小碗乌冬面加几串鱼丸蘸番茄酱。我也有过失恋,消沉一段时间后,又重新开始生活。这一切一切不都说明我跟那些羡慕我的朋友们是一样的吗?
自从成为专职作家的这三年,我到底写出了些什么呢?又单靠稿费存下多少存款呢?想到这,连绵的雨仿佛浸了进来,淅淅沥沥地感染了我。我的呼吸声心跳声也变得淅淅沥沥起来。不由悲从中来。我只不过是有一个虚头巴脑的名头,其实做的事又跟那些以羡慕眼神看我的朋友有什么不同。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羡慕的地方。相反,我会暗自羡慕那些按部就班过日子的朋友。早上点卯似的打卡上班,然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开始停下手头工作,浏览外卖菜单,考虑中午到底吃些什么,是沙拉,还是某家新上线店的餐品。午餐过后,半小时或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可以戴上耳机听听歌,或做些别的,或干脆就是小睡一阵。养足精神后,下午又开始工作,直到打卡下班。我羡慕他们可以升职、可以加薪。我还羡慕,他们有的当了爸爸妈妈,在朋友圈里晒着各自肉嘟嘟的宝宝。每次参加朋友婚宴,被安置在一众同学中,听着他们各自说着各自的工作、情感,虽然像套公式,但也有会心一笑的时候。总之,我已疲于戴着假面,接受不愿接受的恭维,却还要作出笑着的模样回应。
突然,一声雷鸣,我回神一惊。电脑已经自动进入到屏保模式,数字翻页时钟画面的秒表部分,一页一页地翻过,仿佛撕去过往。我摇摇鼠标,唤醒电脑。空白页上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空白的页面仿佛像是在对我翻着白眼。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钟了。我拣起挂在门背后的外套,往荷包里摸索,烟盒空瘪瘪的里面只剩些细末。我把细末空到手掌心上,细末覆住掌纹,将我的命途变得模糊。我翻翻手,细末洒落在地上,手掌还有残留。我看着残留住的,突然感受到有股子倔强劲,可这份倔强到底是在我拍了拍手后变成虚无。我穿起挂着的这件外套,抽起靠门脚的天堂伞就出门去了。
进了电梯,再下到一楼。雨还在下,似乎小了一点。我也不管了,撑开伞往外走去。不巧,靠公寓大门旁的士多店今天没开门。我只好走上百来米,那儿路口处有家美宜家。我拿了包十四块的利群,然后立马开包取出一根点上。一路折返回去。虽然只有百来米,踩着湿哒哒的地面,吧嗒吧嗒,裤腿管上也沾上了泥点子。下你妈的雨。我吐出一口烟,看着烟雾瞬间被雨打散。我仰头看向乌黑且狭长的一线天空。仿佛站在高高的楼顶上俯瞰下来,左右两栋居民楼好似一双灰色的筷箸,夹着宛如花生粒的在细长巷道里穿行而过的点一般的人头。在准备进公寓前,我肚子又闹出抗议,声像擂鼓。于是,我又折过身,朝另一边的路口走去。往右拐不到百米的巷子口,左手边有家沙县小吃。
又来了。店家穿得很素,这家店也很素。我反正是从来没看到过这里人满为患的时候。它像极了我卡文的处境。不知为什么,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同病相怜。
还是一份炒河粉加个卤蛋,不要辣。
店家记下后,便去到后厨。我经常来这家店,相比于一些中高档的饮食餐厅,我更喜欢接地气一点的。生活不会因为装扮一新,也跟着焕然一新。没过多久,一盘炒河粉加卤蛋就端了过来。上完餐后,店家随手拉出一把旧椅子,放起了过时的电视剧。声音放得老大了。我不由地也抬起头看了几眼。只听得——
什么他娘的精锐?我就不信这个邪,老子打的就是精锐!
到这个份上了,咱不会别的,就会进攻……
天下没有打不破的包围圈!对我们独立团来说,老子就不把它当成是突围战,当成什么?当成进攻,向我们正面的敌人发起进攻!
粗糙的大烟嗓,跟饿狼似的嗷嗷叫,一幕幕,十分熟悉。我看迷了。
店家注意到了我,问:靓仔,也爱看?
我嘿声,嗯。怎么不爱看,我讲,我特别钟意那一段:团长扯着嗓子大喊开炮——开炮。小日本随着城楼一起土崩瓦解。贼过瘾。店家往旁边挪出半个身子,似乎好叫我看得更清楚些。
店家讲,那场他也爱看,就是有些可惜了。是啊。我们聊着,一句话来,一句话去,像在空中抛球。不知道从哪个话头开始,我们从老片这条路线偏离了出去。他讲到他家的小孙子。每次接他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机,书包乱丢在沙发上,有时就往玄关旁一扔。作业也不立马做。我喊,先去做作业呀!孙子喊,阿爷,要演了,就要演了。我看完先呗。我是喊不动他,那会儿他爸妈也都还没下班。我说,等你爸妈回来收拾你。他装作听不见,眼睛盯牢电视机。我没办法,只好先去淘米洗菜,忙着做饭。不多时,孙子又喊,阿爷阿爷,抓住了,抓住了。开大会了。我过去看了一眼后,又催促他,别看了。去写作业去。不然,你爸妈回来看你这样,也给你开个大会。他嘴上说着,再看几分钟,再看几分钟。几分钟后,我看他还是没去做作业,就拿过电视机遥控,摁下了电源键给电视关了。他这才进了房去,一脸不开心,关门时还带了点儿劲。
这孩子就是不知道什么是苦。他感慨了一声。
其实,这期间我多半在听他讲。听他说完后,我讲,我小时候就被爸妈专门带到乡下住了几周。我见过放牛,割猪草,喂猪,插秧,有大人,也有跟我年岁差不多大的娃。也许是这份经历,我反倒算能吃苦了吧。
他说,这好这好。我之前也一直想着,找机会给我那孙子丢乡下。嗨,儿媳不让。算了算了。
讲到这,我突然回忆起一桩事体来。当时,我正在墨西哥出差。我刚洗完澡,围着浴巾从浴室走出来,手机电话就响了。来电的是我一个在东南亚的客户,我们关系处得不错。
投诉?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她跟我讲,这次公司派来的人,她真是一言难尽。我能听出她声音中透着劳累。我问出了什么事。她讲,去的那人哭了。
哭了!我听着吃惊,我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况。
店家有些不解,我便稍稍解释了一下之前那份工作的一些个情况。无非就是去国外出差,或者在国外驻店。这次去的人是一个男孩子,刚从学校毕业出来没多久。而他去的那个地方,第一个去人是我,相当于拓荒。后面又前后去了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到他算是第四个。
女的也去过?没哭?店家问。
没呢。那地方又不是印度。
那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这也是当时我想赶快弄清楚的。可当我知道后,我也跟我那客户一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简单来说,就是晚上挂大风,不经意吹得他睡那屋的窗户咯吱咯吱响,他被吓住了。怎么劝,都不肯继续待,最后宁愿违约,宁愿自己掏腰包买机票死活都要回来。据说,他后来在公司待了三个月后,便悄然离职。整个公司的人都讲,这孩子估摸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你看看,你看看。店家似有同感。他讲,还得是吃吃苦头才行。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这时,又走进来一个客人,他要了份香菇滑鸡。店家摁下暂停键后,便转到后厨弄餐去了。
炒粉已经凉了,我扒拉吃了会才吃完。放下筷,我灵光一闪似的知道了苦到底是什么味道了。苦或许就是盐的味道吧。我付了账后,便回到公寓的二室一厅的屋子里。
3
雨还在下着。我从格力牌冰箱里取出一支之前囤的蓝色玻璃瓶装的1664后,重新坐回到电脑前。饮一口,写一段。饮一口,写一段。像梦呓。敲打键盘久了,手指也开始有点发僵。可这天气并不是太冷,为什么手指仿佛被冻住了一样。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于是,我又把键盘换成了钢笔,电脑换成了红色软皮的A5大小的本子,写写画画。字句段落,歪歪扭扭的,像是喝醉一样。我仿佛跟拆东墙补西墙似的,把脑子里混着醉意朦胧不清的想法,往本子上搬,往电脑上搬。终于,空白页也不再空白了,它不仅有了文字句子段落,也有了酒味。看着自己一上午的成果,我又饮了一口。空瓶在荧屏的微光中,流溢出一抹浅浅的蓝色,刚好溢在不远处台历的一角,那日期也变得有了浅浅的一抹蓝色。我凝视着,日子仿佛被割开似的,像极了怎么续也续不上的下个场景。那场景还会是蓝色呢,还是会成为其他的颜色。
屋子里的空气开始变得滞涩起来,浑浊得紧。呆久了,我都不知道是喝酒喝上头,还是因为屋子里的空气,人也开始变得困乏起来。我看着页面上的文字,一个字变成了两个、三个……无数的字句接着那个句号后面,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我盯着,想要找出些什么。可我应该是喝醉了的。好在,我有睡午觉的习惯,我躺倒在了床上。左右翻转,依然想要抓住些什么。
久违地,我做了个梦。我梦到了可可。那是一个好天,风清气爽。有人放着风筝。操控风筝的线随着转轴一转又一转,风筝变得愈发小了。我牵着她的手在某处可以看到风筝看到塔尖的地方慢慢走着。她笑得好像个小太阳,时不时微微仰起头看我,就像是看着她喜欢的那颗星星。那天应该是一个短暂的假期,她刚刚从北京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过来看我。我带她走在珠江边上,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了。你说,我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看着她,眼睛对着眼睛,片刻后,彼此都笑了出来,挤出一个月牙儿。我拥抱了她。晚上,我们住在外面的酒店里。她说,走出了一身汗,先去洗澡。我打开酒店里的电视机,随便挑了个节目。浴室里,喷头哗哗的声音,仿佛抓心挠肝。淋浴声仿佛一支素描笔,勾勒出可可沐浴时的模样。我们都是第一次。我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件乳白色的瓷器。她还是喊疼。疼过后,她抱我抱得更紧了。她贴着我耳朵说,真好。我只觉得浑身一颤。
颤栗过后,我准时在下午三点前后醒过来。只是睡出了一身汗。我起身便去浴室冲了澡。花洒从头顶浇下,我抚住脸,似乎还在想刚才的那场梦。小爱同学此刻已经在播放陈奕迅的《葡萄成熟时》:也许,丰收月份尚未到。你也得接受,或者要到你将爱酿成醇酒,时机先至熟透。应该怎么爱,可惜书里从没记载,终于摸出来,但岁月却不回来,不回来,错过了春天可会再花开——
我揩干身子后,换了身衣。惊觉自己随手拣出的衣,竟还是上次可可送的那件印有一支黑色钢笔图案的衣服。我看着这件衣服,终于记起这是可可那次过来的时候,给我带来的礼物。那会儿,我刚好发表了一篇短篇武侠小说《明日歌》,并收到汇款过来的稿费。我兴冲冲地向她展示,仿佛一只开屏孔雀满是骄傲。她神神秘秘地从行李箱里取出这件衣服,说,喏,买给你的,算是奖励啦。我穿上这件,混有她身体味道的衣服。重新穿上这件衣服,如今却只能闻出它被压在众多衣物底下所特有的一股洗衣粉干燥剂的味道了。倘若过去有味道的话,应该就是这种味道吧。想着想着,我的确是许久没有跟可可联络了,好似断了线的风筝,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到她在朋友圈里消失了。
思想前后,我还是决定给可可发条消息,或许是我潜意识里想要去抓住那根原本就松开手的风筝线吧。我不知道发过去的信息会不会显示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倘若,真出现了这样一个红色的感叹号,我也算知道了一个自己不希望得到的答案。我的心有些七上八下。不管了,发了再看吧。
摁下发送键后,我其实对是否得到回复已经不抱有希望。毕竟在现实中,我从没有看到过风筝跑后,还能找回来的人,除非有什么东西帮忙拦住了。
没想到,可可回复了,而且回复得很快。
她说,还行,你呢?
不知道,她是言不由衷,还是故意这么说的。
我深呼吸,说,就那样吧。
这么久没联系,怎么想到联系我了?她问。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她又发来消息说,难道——你是想我了?不不不,你应该不会的。她接着补充了一句。
看她这般揣测自己后,我终于忍不住说,我说,我是梦到了你。你信吗?
这句话像个直球,几乎能造就一个本垒打。我能感受到她打字的手仿佛被电弹了一下。一阵沉默后,可可才讲,她信。
这时轮到我诧异了,我以为——我问她为什么。
她讲,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就是信。就像以前去白云山蹦极那次,我不敢,你就先行去给我做了示范。然后,我才敢忍住微颤,完成第一次人生的跳跃。说来,那次也挺搞笑的。我跳下去那一瞬,还是不能像你那样,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我反而叫得很大声,大声到自己听到了都觉得尴尬不已。
听她这么讲,我更加觉得愧疚了。我心想着,当初自己做的可能太过了。突然,我很想问她是否还单着,但想了想,这又算什么呢?万一,她已经结婚了呢。就算万一她还单着,我问出这句话后,又在期待什么呢。一个肯定的答复,还是一个否定的答复。这个事体本就像旋转的齿轮之间被嵌入一根铁钳。一个人是处理不好的。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倒大大方方地先问起我来。
我讲,没时间。而且也得瞧缘分。而且我——我到底是没有说出来,毕竟已经过去了。
她讲,她家里倒是频频给她安排相亲。相亲对象干得都是旱涝保收的工作。可她就是不喜欢,觉得那些人身上有着一股挥散不掉的暮气。年纪轻轻就拿着个保温杯,里面泡着浓茶枸杞。可到了有应酬局时,抽烟喝酒又一个不落。在我见过的那些相亲对象里,我从没有在他们身上看到意义两个字。
可耐不住人家工作稳定有保障啊。
是啊,是啊。这就是我爸妈的看法。她说。可我就是不愿。我又不是自己挣不了钱,图人家这图人家那。
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我问。
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反正,我现在基本上春节时才回去一次,也省得他们乱张罗。她讲。
我听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话题让我感到十分拧巴,仿佛我们都不应该开启这样一个话题。一时间,卡文的感觉延伸到了我跟可可的关系里。我默然。隔了会后,我问她,还记得那座塔吗?她发过来一个粉红色兔子的表情,说,当然。聊了一阵后,我突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侵占她的时间,她也早已不是在自己身旁的那会儿了。
没有打搅到你吧。
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有。我也刚好有了摸鱼的借口。
我说,那不行,你还是先忙吧。我们改天聊。
也行。
关掉了聊天界面后,我觉得心里打好的草稿文章,拦腰少了一段,上不接下,下不承上。鬼使神差地,我登进到自己的电子邮箱里,然后在存档邮件中找出以前发给可可的所有邮件。有情书,有确立关系后的日常分享,可我最想找到的却是那份埋葬了我俩两年多情感的邮件。终于,我一页一页地,在倒数第三页的在最底,找到了这封邮件。在找寻的过程中,我一封一封地点开,从头看到尾。特别是那封邮件,我来来回回看了多次。
放养。我终于能够感受当初可可说出这个词时的悲伤与无奈。我手中的风筝终归是由我放飞掉的。
窗户外,雨声已经小到听不到声音了,只能偶尔听到屋檐积着雨水,间或滴落。雨水打在挡雨棚上,嘀嗒——嘀嗒——
现在想重新找回那只失散的风筝了,会不会太晚了呢?
4
在我老家其实也是有一座塔的。它伫立在河畔。小时候,我身体不大好,老爱生病,成天跟药罐子打交道。耳濡目染下,我竟然也知道什么是桂枝汤,什么是柴胡汤,什么是止嗽散了。阿爸阿妈觉得恐难养大我,老发愁。后来我听说,是我阿爷讲,娃娃要晨练,增强体魄。天冷也要出去练上一圈。于是,我每天六点前后就被从床上叫起来,然后跟着爸妈晨练。爬山,然后下山绕着河边回。所以,每次都能经过那座塔。
那座塔年代久远。据阿爷讲,清朝嘉庆时候修的,是座惜字塔。
我是知道清朝有十二个皇帝的,那是我在姑父家看DVD的时候知道的,那个光碟的封面写着《清十二帝疑案》。我也知道什么是塔。下宽上窄的是塔。比如,佛塔,大雁塔什么的,可我不知道什么叫惜字塔。
于是我问,什么是惜字塔?
阿爷讲,以前啊,人们常常在这个地方烧字烧纸。
不是惜字吗?怎么要烧哩?我不懂。
是啊,有些事体就是让人搞不懂的。有人觉得对,就有人觉得错。有人觉得好,就有人觉得不好。我有些懵。听不懂这话究竟是啥意思。
阿爷继续讲,这塔啊,有段时间里,给人毁去过。现在你看到的,是重修后的。
我很难想象,一座塔,就这么站着这个地方,什么也不做,竟然有人还觉得它碍事,要毁掉它。我不确定地问,是因为有人觉得错觉得坏吗?
是啰。阿爷说。以后你就懂了。
阿爷天天带你来,是希望你能沾沾这儿的灵气。健健康康,别动不动就生病就得靠药罐子。
后来,我在写作上显露了天赋。阿爷说,是那塔显的灵。其实,我是不信的。我那时已经学过了思想品德课。我也从我阿爸那里找的一本《论语》里,了解到孔子早就说过不要说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但耐不住阿爷高兴。阿爷高兴,我也就开心。我记得阿爷说,咱们田家终于出了个拿笔杆子的。那天他还特地喝了二两苞谷烧哩。不过,阿爷讲的那让人搞不懂的事体,我到年纪大些后才渐渐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觉察。而阿爷走了后,我这种朦胧的觉察变得愈发清晰起来。特别是在家里人对我打算干写作这桩事体上,我的觉察格外清晰明亮。
写作不能当主业,你晓不晓得。阿爸讲。
怎么就不能了?那些个作家呢?
出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得嘛。有的人一辈子都出不了名。还是找个稳当点的好呢。
什么算是您想的那种稳当呢?
娃,你是个大学生,可以考公务员的哟,也可以考老师的呀。这些个工作都是有保障的。
我没这想法。而且阿爷也说过,咱家出了个要拿笔杆子的。我讲。那会儿,你们也没啥意见嘛。
那会儿是那会儿。现在能一样吗?阿爸愤愤地说,似乎不喜欢我搬出阿爷的话。
有啥个不一样?
我读过的那些书,都写到过一个人如何实现自己来到人世间的使命。我好不容易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就是写作,我怎么能放弃呢?
使命。你晓得什么是使命吗?写作你能赚到钱?你不要结婚了,不要养娃娃了?如果你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哪个愿意跟你过日子哦。使命使命。你最大的使命就是把咱这个家传下去。
可是……可是阿爷都说过。我只能执拗地说,可这话是那么的苍白无力。这次谈话只能是不欢而散。我不想再跟家里争执这个事,于是,我带着大学时兼职攒下的钱,一个人去了广州。我势要闯出个名堂。
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躯体,听见身躯发出些许咯咯声出来。我扭了扭脖子,站了起来。窗户外已经黑成片了。车声疾驰而过,碾压路面溅出一阵水声。一阵又一阵,好似皮筋被拉紧然后松开,拉紧又松开。我无法看到这样的景色,只能凭借听到的声音想象。窗户对面是另一个窗口,窗帘拉上。这户人家现在还没有回家。黑漆漆的与夜色融为一体。
记得有一次,我赶了个通宵稿。对面那户人家似乎四点多钟就起来了。随后,我便听到锅铲的嚓嚓声,随之而来是一阵饭菜的香味。没多久又传出开关门的沉闷声,孩童的稚气声。这些声音是一道道组成平凡人生的音符。起早贪黑。挥汗洒泪。过着一天又一天重复的日子。不知不觉间,我轻轻地哼了起来。生活是肥皂香水眼睛唇膏。许多的门与抽屉,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如此的慌张。我有些理解阿爸当初为什么非要我干份稳定的工作了。
不过,我并不后悔。
到了广州后,我在嘉禾望岗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处两室一厅的屋子。安顿下来后,我先后两次去了一趟广州塔。第一次去时,那天天气真不错。宽阔的广场站满了许多人。卖竹蜻蜓的小贩一个劲地把样品高高弹向空中,竹蜻蜓在飞速旋转中闪出五颜六色的光,然后飞了一个来回,又转回到小贩手里。有玩滑板,也有玩无人机的。那东西就在脑壳顶上盘旋,嗡嗡嗡,嗡嗡嗡。我有点儿虚那玩意儿。于是,我稍稍走远了点。远的那个距离,刚好够我认真观赏着广州塔。
广州塔跟老家的那座惜字塔有些相似,都是下大上小。我喜欢盯着塔尖看,因为那是最顶端。尖尖的,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开了刃似的。我看到有人从我身旁跑过,在放风筝。他操引着手里的线,想把风筝往塔尖的方向靠拢。可在我眼中,那只风筝却十分吃力,塔尖距离它也似乎遥不可及。突然,一个操作不当,那只风筝连平衡也没了,打着旋儿坠落下来。我听到好像有什么破掉的声音传出。我看着那人捡起风筝,拍了拍,然后又开始助跑起来。也许,他觉得只要自己多次尝试,就可以实现靠拢塔尖的目标。我又转头盯着塔尖看。塔尖似乎更刺眼了,我不由地眯了眼睛。我想,我不能把它想象成开刃的锥子,我应该把它看成是操在手中的笔尖。我要用它画出一架飞机正巧从天幕上划过的场面,用它在天幕上写下波澜壮阔的故事。
第二次再去广州塔时,是可可来广州的那天。我们走到广州塔时已是傍晚。人还是熙熙攘攘,有热恋中的男女,手挽手,在这儿留下美好回忆的。也有住在附近,过来散步消食的。彼时,我依然看向了塔顶。可可就站在我身边,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她说,真好。是啊,真好。我像是在回应她说的,又像是在回应自己。空中突然响起沉沉的轰鸣声,我寻声望去,那是一架从白云机场飞出的航机,我看着它渐渐飞过塔顶。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恍惚间,我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羽毛,凭借好风,随着飞机掀起的气流,也飘然而起。我跟可可说,帮我拍张照,把我仰头望塔的模样记录下来。随后,我们又麻烦过路人帮忙拍了一张合照。这两张照片至今留在我的手机里,哪怕换了手机,我都会把这两张照片从云盘中重新下载到手机里。
估摸着可可应该下了班,我又给她发去消息。我问她,还记得那座塔吗?想了想,我找到那张我们以广州塔为背景的合影,发给了她。
记得。她说。你不会不记得吧!就是那晚。
被她这么一提醒,我想起来了。我觉得自己尴尬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真是哪壶不提提哪壶。
我发去一个略显尴尬的表情过去。好在可可并没有深究。她问,怎么想到塔了?
我讲,不知道以前有没有给你讲过,我老家也有座塔。可可说,你讲过。你还说过你跟家里——突然,她问我,你是不是写得不顺畅。
嗯,有点吧。
这都挺正常的。就好像我做设计一样,做出一份图,然后给甲方发过去。说不满意。然后又改一稿,发过去。还是不满意。最后改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改了。可是,最终我还是能够给到甲方一份满意的设计稿。
我说,我明白的。
那就好。你能行的,而且你写的本来就很不错啦。可可鼓励道。
一瞬间,我又感觉我们仿佛重新回到在一起的那刻。我写我的小说,她做她的设计。我写完一段,然后读给她听,她说好或者不好。然后,她也让我看看她的设计稿,说说感受。此刻,我很想说出那句话,但被可可一句,要去弄晚餐给打断了。我压抑着,像抽纸巾似的调出上午写作的文档,我感到自己好像写在狭小方格中的汉子。周围尽是樊笼。
不行,我不能困在这个笼子里。想想吧,阿爸如果知道,肯定会一阵嘲讽,说什么不听老人言啦。想想吧,如果不能写出一篇稿子,那些账单围起的笼子比方格的笼子要更糟糕。我把手机里那张仰望广州塔的照片发送到电脑上,然后在13.6英寸的屏幕上打开,再设置成桌面壁纸。
5
夜深漏断。挥之不去的是我站在广州塔从下往上仰望的场景。飞机划过。风筝坠地。竹蜻蜓载着儿童的好奇与幻想,一旋又一旋地往上攀升。河流好似白练,围着那座惜字塔,我仿佛看到以前的人聚拢在塔下,虔诚地烧着字或黄纸,祈求文昌帝君的庇佑。看到火盆被人踢翻,盆里的灰烬呼啦啦地被风扬起,一半落尽了河流里,一半披到人的衣服上,引来一阵拍打。这一幕幕又转而变成苍老的低语,在半空勾勒出阿爷矍铄的容颜。我想起了阿爷讲的,那些就是叫人搞不懂的事体来。拧巴的,就让它拧巴。反正我不会松手。过去的不让它过去,心里还留有念想。
此刻,我的脑子里仿佛在放炮竹,过去所有的经历都霹雳啪啦地炸响,五颜六色的烟霭混在一起,分不出赤橙黄绿,好像过节欢闹打仗。我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床头灯也不开。只是从挂在椅子上的衣服里摸出今天才买的利群,二十支烟已经去掉五六根了。我打开电脑,看着今天写的那些字。我想了想,重新另起一行,然后飞速地在电脑上敲打着键盘。一个个冒出的字宛如行走的贪吃蛇,在快要碰壁时,及时拐角。这一刻,我的思绪没有任何阻塞。静谧中,我能听到黑夜的声音,那是沉沉的呼吸声,是偶尔驶过的车辆声,是屋檐下低落一两滴雨水的声音。我仿佛一条在水里自由自在的鱼,畅行无阻地从过去穿游到现在,又即将朝着前方游去。是啦,此刻,我正从一个方框里向另一个方框轻盈地移动,一路留下的痕迹是竹蜻蜓、风筝、飞机,是惜字塔、是阿爷,是可可,也是账单,更是每一个仿佛被订下订书针的字。
当我一口气写完后,天刚刚破晓。
我在家庭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我打算回来。
然后,我又给可可发去了一条消息。
做完这一切后,我的心跟初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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