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午后是她最清闲的时候,她褪下围裙,往床边的躺椅上一靠,插上耳机高歌几首。她会不厌其烦地唱“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你的家在哪里,我会送你送你回去……”
这么多年了,她忘不了他。
透过生锈的防盗窗,倾斜的昏暗光线,她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日色,又是一天。时光都旧了,她也老了。
哪怕她每天画着还算精致的妆容,皮肤保养得也还算年轻,身材就像那丢进水里的海绵,不可遏制地发胖,沉重。
她已经不再年轻,那天她冲孙子大吼的时候,孙子哭了,她抱着他也哭了。一个人的苍老,从声音开始。曾经他最爱她的歌声,它也要离她而去。在生命的尽头,只有死亡在等着她,她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很多年。
在他的婚礼上,她哭到不能自已。他说,“归家去罢,归家去罢,寻个好人。我对不住你。”
她听到他们拜堂,孩子们在起哄,随着欢呼声,炮竹炸开了花。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相爱,所有人都祝他幸福,所有人都劝她要想开。
他走到理发店阿伯门口,“阿伯,我铰个短发。”“哎!丫头!”长长的两个麻花辫蜷在地上,碎发随着她的眼泪流了一脸。
小时候他就是这样给她编着麻花,他们从光着屁股的年龄青梅竹马地长大,他给她揩过鼻涕,也和抢她弹珠的男孩打架。
她考上卫生学校的那年,他考上了兵。他带着仅有的私房钱带她街头巷尾吃了个遍。路过一家洋店子,他送她一面手鼓当礼物。还顺手拿起一对红樱桃发夹,替她别在耳旁。
“等我回来,娶你。”在河边,他拍着手鼓唱着歌,她翩翩起舞,长长的麻花辫甩成了圈。“噢,不要不要悲伤,噢,不要不要哭泣,在这夜里,我会送你送你回去……”
他会穿着大红袍子,胸口戴大红花,骑着大马,一路唱着那首歌,在唢呐声迎娶她回家。他的承诺是她的梦境,一别数载。无数次,她在那首歌声中醒来。
“知道吗,大庆要结婚了。”“可不嘛,刚退伍,好像是连长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我见着了,好一对璧人,长得真俊呐!”
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为何她要偷偷地才能听到!一路跑,跑过街,跑过巷,跑过那家洋店子,跑过那条河。鞋子掉到水里,她捞起来穿上接着跑,浸了水的胶鞋嘎吱嘎吱,眼泪啪嗒啪嗒,心脏扑通扑通。
她跑进他家的堂屋,好大一圈子人。
“大庆哥!”她的眼泪还没有干,看到他又落下泪来。那每月一封的信件,她视若珍宝的情书,不及他活生生在她面前。
“妹子!”他眼底有光,片刻间熄灭。
他的妈妈,她一声声唤过姨娘的人拉起她的手,“来来,芬儿,你跟你大庆哥也好久没见了。对了,这是你嫂子。”
他没有说话,他低下了头,他不看她的眼睛。她夺门而去。
她爹在河边寻着她,“芬儿,跟爹回家去罢。他毕竟是你表哥,亲戚间的脸面闹过了成什么样子。”
“读书读书,有哪样好处,人都读傻了去!摊子上都忙不过来,医务室那里你甭去了!”她依了妈妈的话,再不碰那书本乐器白大褂一下。
她不停地砍肉,切肉,刮毛,打称。
她不停地砍肉,切肉,刮毛,打称。
他大婚以后去了省城,她再没见过他。
她长得标志,有点文化,又有力气,很多人上家里说媒。娘把她放给了隔壁摊子的小伙子,他结实,诚恳,话少,时常给他们帮忙。
婚后,她不停地砍肉,切肉,刮毛,打称。男人顾家,钱都给她管着。她烫发,买新衣服买首饰。砍起肉的时候,手腕上的镯子就叮当响。
后来她生了个女儿,小猪崽一样长得结结实实。在摊位边长大。男人越来越油腻,女儿开始抽条。
忙时女儿也来帮忙了,她砍肉,切肉,刮肉,打称,和当妈的一样。女儿和对面肉摊的小伙子好上了,下午得空,她就回家,免得打扰了人家。
接送完孙子,她还去摊位上帮忙。
一个人闷得慌。只有下午,每一个独自一人的午后,她拖出床下的大红色箱子。大红色的嫁衣下面压着大红色的盒子,盒子里是他的信件,他送她的樱桃发夹,他送她的手鼓。
“妹子,新婚祝好!一点心意请收下,表哥敬上。”她的婚礼他没有来,托人从城里带来贵重礼物,还有一大笔钱。
“你表哥好歹有良心!”钱被她娘拿去存了,礼物当了兑了现,还逢人便说,“可不嘛,表哥都当大官了,说有事就去找他。”
她再没找过他。如何找,有何用?拖他的照顾,这些年日子安生着呢,瞎折腾啥。
这些年挺好的,就是不快乐。那么大庆哥过得好吗?他快乐吗?她不得而知。她的青春和爱情已经带走她的生命。她活着,不折腾,却再没有一点味道。
“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你的家在哪里,我会送你送你回去……”
“呔,你妈呀就好唱点小曲。”男人和女儿回来了。她穿上围裙,准备做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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