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立

（1）

已经快晚上七点了。天还没有黑，陆陆续续亮起的万家灯火和路灯照着墨蓝的天空。

阿立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厂里那些年轻小伙子都三五成堆出去喝酒。阿立不行，阿立得回家。

阿立个子不高，走起路来背有点驼，头发因为浮尘有些发灰，乱糟糟地顶在头上。阿立的脸瘦瘦的，颧骨很高，眼睛有点凹陷，睡眠不足让他的红血丝格外明显。厚厚的嘴唇因为干燥有轻微脱皮，让人忍不住想给他递杯水。阿立穿着白色的背心，因为汗渍和污渍，白色的背心几乎成了黑色，还有发黄的印迹。灰黑色的格子大裤衩皱巴巴地穿在身上，左腿的裤边微微卷起。褐色的人字拖鞋底由于长时间的走路被磨得薄薄的，甚至鞋跟的部分有一点裂开，但阿立丝毫未觉。

阿立走到猪肉铺，还没进门先吆喝了一声问：“排骨还有的么，老板？”

“早卖完啦。这都啥时候了，咋不早上早点来买？”

阿立伸着头看了眼案台上放着的卖剩下的猪肉，都不怎么新鲜，慢悠悠地转头要走：“媳妇早上交代了，让早上买了带到厂里的冰箱冻着下班带回去，结果我给忘了。”

阿立盘算着，排骨没买到，怕是小儿子又要哭闹了，就是那小家伙非要吃排骨媳妇才要买的。家里没冰箱，啥都不敢多买，买点肉也得先放到厂里的冰箱，厂里的主任指桑骂槐说了好几回了不让公物私用，可有啥办法呢？

正想着，就到了家。看见老婆在狭小厨房里来回走动，洗菜切菜也没吭声。阿立把裤子口袋里的零钱，打火机和手机掏出来放到家里仅有的一张小圆桌子上，在桌子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取下耳朵上放着的一支烟，拿起桌子上的刚刚放下的打火机点着了。

阿立的烟抽到一半，正对上老婆从厨房出来，瞥了他一眼：“啥时候回来的？咋没听见动静，也不吭一声。”

“刚回来坐这。”

“你别在屋里抽了，本来屋地方都小，哪都是烟。咋不抽完烟再回来？赶紧出去屋外面。”

阿立纹丝未动，“这就快抽完了。”

“哎，对了，让你买的排骨呢？落厂里了？”

“没。落肉铺了。”

“啥？”

“没啥，忘买了。”

“咋会忘了呢，就交代你这一个事你还记不住。等会阳阳吃不上又要闹。”

“小孩子，有啥闹的，不能那么惯着。明天再吃也是一样的。”

“说的轻巧，哭了闹了你倒是去哄。哪次不是一哭你就骂，骂完阳阳哭的更凶，你就跑出去躲清净，我还要在家哄着伺候着。”

“别说了别说了，赶紧做饭吧。”阿立唯恐老婆没完没了，立马中断了对话。

阿里的老婆嘟嘟囔囔地唠叨着，又去了厨房。

阿立却像是突然惊醒一样，问：“阳阳呢？我回来咋一直没看见他。”

“放学回来书包床上一扔就跑出去野了。估计快回来了，以为今天吃排骨肯定回来的早。”

阿立又不再作声。抓起桌子上放的零钱回了卧室放在了枕头下，不收起来，那小子回来看见就得装自己手里了。

（2）

阿立打开了电视，卧室窄小的很，电视和床尾的距离才不到两米，阿立坐在床边，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始终不知道该停留在哪个电视台上，换了一会觉得无趣，随手把遥控器扔在床上，也不管电视里放的是什么节目，盯着电视屏幕的阿立看起来呆呆木木，眼神涣散，明显并不关注于电视的内容，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阿立老婆端着两盘菜从厨房走出来，叫阿立：“出去找找阳阳，要吃饭了咋还没回来。”

“喊啥，这野小子就该饿着他，天天在外面疯，不省事。”这么说着，阿立却还是走出了家门。却刚巧被迎面扑过来的肉墩撞了一下。

“你这小子，正要去寻你呢。冒冒失失跑什么？不能好好走路？”阿立不自觉抬手拍了阳阳的脑袋一下，却并没有下力。

“不是没看见你正要出来么？妈，我排骨呢？”

阿立哼了一声，“还问你排骨呢？你有啥排骨，一身的肉。好吃懒做的。光想着玩。”

阿立老婆坐在小圆桌子边，一碗一碗地盛饭，应着儿子“今天排骨卖完了，明天再给你买。没有排骨，特意给你炒了鸡蛋吃。快，跟你爸去洗个手吃饭了。”

阳阳一听，立马换了一个表情，哭丧着脸喊：“说好的排骨呢？昨天就说卖完了，前天也说卖完了。你们就是不让我吃肉。我不吃鸡蛋，没有排骨吃，我就不吃饭了。”

阿立洗完手从厨房出来，一听见阳阳又大喊大叫，顺手拿起桌子上的筷子敲了阳阳的脑袋一下：“哭啥？没吃过肉啊？桌子上这菜喂不饱你？赶紧吃饭，不吃就滚回屋里写作业，一回来就出去撒野，作业都不写还有理了？”

阿立老婆一把夺过阿立的筷子：“拿筷子敲啥，脑袋瓜敲坏了。”又捏了捏阳阳的脸蛋，“乖儿子，明天一定让你吃上排骨，明天下课回来就在家看着妈给你做排骨吃。今晚还有你爱吃的鸡蛋呢，赶紧吃完写作业，再哭，你爸又该打你。”

阳阳偷偷瞥了一眼阿立，阿立不吭声也不看他，拿了一双筷子旁若无人地吃菜。阳阳拿手抹了下眼睛，好像试图以泪博同情。然而眼角并没有什么泪。阿立也知道，一个人哭闹的阳阳一向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挨打的时候才会嚎啕大哭。

阳阳搬着小板凳绕过阿立和阿立的老婆坐了下来，隔着阿立的老婆一边偷偷打量阿立一边伸手拿筷子，猝不及防地又挨了阿立一筷子“洗手去”。阳阳条件反射地缩回手，起身去洗手。回来后更是安安静静闷头吃饭。

一顿饭吃的波澜不惊。

晚上睡觉的时候，阿立老婆又在絮絮叨叨地说阿立：“你老黑着个脸对阳阳，孩子都跟你不亲了。要是记恨起来，以后老了看谁给你养老。都不能好好给孩子说话吗？”

阿立眉毛一挑“他敢不管我。我是他老子。不管我我就告他去。”

“净在那瞎说，小子告老子的有，老子告小子的可没有。谁家的爹妈舍得？”

“那也不怕，长大了就知道了，生他养他那么多年，难道会养个白眼狼？”

“咱家阳阳肯定不是。阳阳是闹了点，但是还是孝顺的娃娃呢。我给你说，那天我在缝被罩的时候线进不了针眼，越看越花，还是阳阳过来说给我穿进去的，还说以后眼花了他都给我穿针呢。小嘴甜的很。”

阿立听着听着眼皮开始变得沉重，只听见耳朵边一直有声音，却根本听不到说了什么。阿立上个星期厂里赶工，白天黑夜都在加班，赶完工一天都没得歇，昨天开始才恢复正常的只有白天上班的时间，虽说现在晚上不上班了，但是白天累晚上困的，真想好好睡个几天几夜。阿立老婆看到旁边的人渐渐鼻息均匀，起身下床关了灯，窸窸窣窣地回到床上，想着阿立总是这么辛苦地赶工加班，想着明天早上要起来给阳阳做点什么吃的，想着家里还有点欠债没有还，想着不知道啥时候能让阳阳天天吃排骨……各种鸡零狗碎的事情毫无章法地涌上心头，越想越清晰，好像这黑夜是一道过不去的江河，然而在清醒的寂静里，她最终还是渐渐睡去了。阿立一直沉沉入睡，丝毫未觉身边的人曾辗转难眠。

一旦入睡，夜反而短暂。

阿立听到老婆摸摸索索地起床，伸出一只手抹了一下脸，声音浑浊地问：“几点了？”

“6点多点， 我起来做饭，一会不耽误阳阳吃完饭去上学。你再睡会，一会我叫阳阳了也喊你起来。”

“嗯。”阿立拉起被子蒙上了头。

感觉又睡了很久的样子才听到老婆在喊：“阿立快起来吃饭去上班了，一会又晚了！”

阿立应了一声“起了”便迅速起了床洗漱。罢了看到阳阳已经坐在小圆桌子边在吃着早饭。拉开凳子坐下也开始吃饭。阳阳看见阿立，匆忙把剩下的一点粥一口喝完，筷子一放，鼓着腮帮子站了起来，拿了书包对着阿立的老婆摆手。

“吃完了？吃饱了没？再拿个煮鸡蛋上午下课了能吃。”阿立老婆说着从碗里拿了一颗鸡蛋塞到阳阳手里。

阳阳咽下嘴里的饭，轻声地说“妈，今天别忘了给我买排骨啊。”

“忘不了了。去上学吧。路上别拐弯，也别瞎看，直接去学校啊。”

阿里老婆看着阳阳走出去，才回身过来继续吃饭。

“一会我走到肉铺了去买排骨。”

“要不我去买吧，我怕你又忘了。”

“不会忘的，放心吧，我吃完了，你收拾吧，我上班去了。”

“好，千万别忘了排骨，买了下午记得也得带回来！”

阿立嗯嗯啊啊的应着，拿上手机，又回屋里从枕头下拿出零钱装兜里，就出了门。

（3）

阿立上班的地方不算很远，骑自行车只要十分钟。之前一直骑一辆破自行车，后来自行车被偷了。阿立当时气急败坏的，想不通那么一辆破车都能被偷。后来一直没有买新的，就走路上班，反正也不算远。

阿立倒是真的一直念叨着买排骨，直直地奔着肉铺去了。

早上果然肉又多又鲜，买肉的人也多。阿立挤进去，冲着老板喊：“老板，来点排骨。”

“好嘞，大哥您稍等一下，先给这位大姐称完就给您称。”

阿立等了好几个大姐的也没轮到自己，不满地冲着老板抱怨：“赶紧给我称啊，我等半天了，我还赶时间呢。”

老板连连堆着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就给您称，早上人实在多，顾不过来。”说着就给阿立拿起了一大块排骨“您看这块行不？”

“行行行，赶紧称吧。”

老板利索地称好装袋给了阿立。

阿立付了钱，拎着排骨急急地往厂里赶，一路上因为穿的拖鞋还踉跄了好几次。

一进厂里的大门，刚好碰上主任的车缓缓驶出来，正要躲到一边溜走，摇下窗户，看着他手里的排骨，冷嘲热讽：“阿立啊，上班要迟到了啊，是不是又要借用厂里的冰箱？要不你的工资拿出来一点当电费啊？”

阿立突然不知道手里的排骨不知道该怎么拎是好。“主任，我先上去干活了。”说完扭头就走，主任看着阿立落荒而逃的背影，冷笑了一声摇上窗户。窗户上的防护膜一片漆黑，看不到主任在车里的表情，也听不到主任又自言自语了什么。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对于阿立来说，每天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干活多或者干活少而已。

下班时间一到，阿立就赶紧去取了排骨回家，想到今天终于让儿子吃上排骨，那小子不定得多高兴。

阿立一到家就把排骨递给媳妇，“排骨，快去做吧。阳阳又出去玩了？”

阿立老婆伸手接过排骨，高兴极了，仿佛那不是一袋排骨而是一袋金子。“对，又玩去了，在家呆不住。你总算记得买排骨了，阳阳今天有的吃了。我这就去做，做红烧的。”说着就兴高采烈准备大展身手。

阿立回卧室转了一圈，打开电视声音调小，躺在床上眯起了眼睛……

突然仿佛听到有人叫自己“立哥！立哥！立哥！”阿立缓缓睁开眼睛，屏息凝神，确实听到了有人叫自己，不是梦。家里的大门没关，他起身出来，就看到厂里的小刘一脸惊慌地冲进来，“立哥！你家阳阳在外面那个大路那里给车撞了！你快去看！”阿立顿觉天旋地转，阿立的老婆也闻声出来，拉着小刘问“在哪在哪，快带我去！”

小刘带着阿立夫妻二人小跑着出门，边跑边说，“我刚好经过那，看见一堆人，一个小孩躺那也没人管，一看像是阳阳，赶紧就给立哥打电话，立哥电话也关机了，就马上过来找你们了。”

阿立的老婆急的眼泪都出来了：“你没看错吧？真是阳阳？是不是像阳阳的别的小孩？咋会车给撞了？……”

阿立觉得头有点懵，好像刚刚自己在小憩的时候梦还没有醒。不知道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想到自己的手机下班的时候就没电了，回家也忘了充上电，怪不得小刘打电话关机。阳阳天天跑出去玩，怎么可能被撞了呢？

车祸现场并不是很远，出家门，门前的小巷子往北走到头就是大路了，就在路口附近。阿立和他老婆推开人群挤进去，阿立还没回过神，只听到老婆颤抖的声音和哭腔：“阳阳，阳阳！”一个步子冲过去抱起了地上的孩子。

真的是阳阳。

阿立感到自己好像被定住了动弹不得，耳朵里传来议论声，哭声，鸣笛声，喊声。却又异常的安静。

阿立的老婆对着人群哭喊：“求求你们快打120，快救救我家阳阳啊。”

“已经打过了，救护车应该快到了。”不知道人群中是谁回了一句。

阿立像是猛然惊醒，大声地叫“是谁撞的？车呢？撞我孩子的人呢？”随手抓起身边的人：“你看见谁了么？你看见车了么？”那人紧张地摇头摆手“我没看见，我就刚刚路过。”小刘上来拉住阿立，“哥。车早就跑了！我们先看看阳阳，回头报警！”阿立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到处在人群中奔走观望，突然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站在人堆里，是经常和阳阳一起玩的几个孩子。阿立弯下腰一把提起来其中的一个，面露凶相，尚未消褪的红血丝让他的眼神格外地吓人：“你们不是和阳阳一起么？为什么没有看着点阳阳？有车的时候为什么不拉着他？你们怎么没被撞？”此时的阿立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原本就已经被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傻的小孩子彻底大哭了起来。小刘连忙从阿立手里抢过小孩，让他们赶快回家。一边又劝慰阿立：“哥，你冷静点，冷静点。”

天色越来越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整个世界都变得嘈杂不安，阿立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仿佛有人在导演着发生的一切，而自己只是负责表演，阿立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表演下去了。

小刘陪着阿立夫妇上了随后而来的救护车去了医院。

人群渐渐散去，夜色如水，来往的车辆不知道前一分钟这里发生了什么又上演了什么。地上还未干涸的血迹在夜色里也失去了它的颜色，不再引人注目。多年以后，谁也不知道这条路上，这个地方，有过怎样的一幕，就像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多年以前这条路上，这个地方是否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幕。一切都好像不曾出现。

后来，阿立和妻子回到家中，看到厨房砧板上还没有剁完的排骨，看到小圆桌子上放着的书包，看到门口简易鞋架上几双小小的鞋子，恍若隔世。

从那以后，阿立再也没有买过排骨，也不知道排骨是什么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