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百里,旧时有个沈家庄,打造的兵器闻名天下。
德乾三十五年,因勾结外族逆臣被抄家,沈家庄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情至深时㈠
“话说啊,这沈家庄勾结逆贼的事情得以水落石出还得归功于苏迟将军。”茶肆里,说书先生正说得眉飞色舞,“苏将军假以迎娶沈家主的女儿深入沈家庄,名为娶亲,实则探听虚实。”
是年,长安城的初雪,来得毫无预兆。
沈句容在得知沈家庄被抄家的时候,像失心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策马而去。入眼的却是遍地横尸的沈家庄,昔日至亲的人如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或是完整或是残缺。
大雪纷飞,将这一片血红一寸一寸地掩盖起来。
这一年,长安城的初雪格外的早格外的大。
她望着沈家庄,悲从中来,万念俱灰。而身后一步之遥站着的人,正是奋力追赶而来几分狼狈的苏迟——她今生挚爱的夫君,亦是她最不该遇见的男子。
沈句容转过身去,缓缓展开苏迟递过来的信笺,“休书”两个字格外醒目。沈句容手心微微使力,指甲嵌进肉里。
“娶你,诚然不过形势所迫。”
苏迟看着她身上单薄的衣物在风雪中猎起,陷入雪中的脚怕是早已冻得没有了知觉。忍住了想将她搂入怀中的冲动,漠然地看着她一步步退后。
“阿迟,你我夫妻,竟无半分情意?”
苏迟沉默不语,沈句容还未等到他的回答,便觉眼前一黑,一阵眩晕袭来。
沈句容以逆贼之女的身份被遣出了长安。朝廷念在她年少,且到底曾经是苏迟将军的夫人,只将她遣出长安,有生之年不得回京。
沈句容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马车上,身旁是自从嫁进将军府后就一直贴身伺候的丫鬟从秋,“夫人,您想去哪里?”
从秋用的称呼依旧是“夫人”,沈句容凉薄一笑,真是个讽刺的称谓。沈家庄被抄家后,苏家的休书毫不犹豫,如今她这样算是哪家的夫人?
沈句容微微撩起帘子的一角,初冬雪纷,城门口百姓寥寥。沈家灭门,苏家休妻,这长安再没有她容身之地,再没有她挂念之人。
“姑苏。”
官道上马车辗过的痕迹很快便被纷扬的大雪掩盖,那个站在城门上的身影渐渐也披上了一层雪。宽大的袖袍里,苏迟暗暗地握紧拳头,紧抿着唇角,眺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你素来爱花,不知这雪花纷扬,你爱不爱……”
㈡
姑苏远离长安,像沈家庄被抄家这样的朝廷政事,足足隔了一整个寒冬才被传到江南,却也不过被百姓们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谈。
江南春来,姑苏的桃花开得正好,我坐在茶肆里,听着茶客们对沈家庄的事情品头论足。
“苏将军原该是驸马的,何人不知他与盛华公主青梅竹马。”
世人都说苏迟将军是个英雄,为了家国天下,不惜娶沈家的女儿——当初到底是我迷了心性,才会爱上这样的一个男子。
“或许他是疼爱他的夫人的也未可。”坐在一旁的师父婉兮,抿了口茶,若有若无地看了我一眼,淡淡说道。
师父不过比我年长些许,是我初来姑苏时偶然遇上的。沈家虽不在江湖,却因为铸造刀剑,多少与江湖有些来往。
久闻江湖上有个用剑出神入化的婉兮,竟然不过是个看起来娇弱的女子。父亲生前铸造的名剑听魂曾赠予婉兮,她是个念旧的人,便收留了我。
我闭上眼,每每苏迟那张满是温暖宠溺的脸浮现,那满地横尸的景象便出现在脑海里,那些曾经至亲的人就那样因为我而离去。
如今我才懂得曾经那些耳鬓厮磨的承诺是多么的虚假可笑。胸膛处不禁隐隐作痛,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决绝狠毒,“沈句容这一生,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师父轻轻地叹了口气,“剑是用来保护自己的,不是用来伤害别人的。”
我没日没夜越发勤奋地练剑,剑术突飞猛进,仇恨亦翻江倒海。师父常常用悲悯地眼神打量我,却不再阻扰我不留余地地练剑。
入春后,姑苏的花开得特别娇艳。早课结束后,师父邀我一道出去走走,说是姑苏的百花齐放最是热闹的。
早闻花开江南,最是动人。从前爱使性子,总缠着苏迟陪我南下赏花,现在想来,他定然是极厌烦的。
看了看窗外的杏花,我索性起身出去。走走也好,我从前就极爱花,近来心情烦闷,倒是辜负了这一片春光明媚。
“这江南真的是春光明媚,连远在长安的盛华公主都起了游江南的兴致。”同行的师兄焕华突然感叹道。
娉娉师姐亦是兴致极好地搭了话,“可不是,苏迟将军还主动请了圣命,随行护驾呢。”
姑苏的桃花开得是真的好,那时他从不曾想陪我走一趟江南,却主动请旨为盛华公主护驾。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他自小与盛华公主相识,那样尊贵端雅的女子,怎是我一个罪臣之女能媲比的。
“说来师父还是苏将军的堂长姐呢!到时兴许可以沾光一睹盛华公主的芳容!”
我正在钻研师父说的,出剑一定要狠绝,不得有半分的优柔寡断。听见焕华师兄说的这句话,我蓦地回过头去看师父。只见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苏家嫡长女,苏昇之女,苏半语——苏迟的堂长姐。我嫁进苏家两年有余,早闻苏家的嫡长女自小寄养在江湖的问剑派,却从未有机缘见上一面,不曾想如今是这番光景。
我还以为是上天垂怜,让我在最狼狈无助的时候遇见婉兮,还被她收作弟子。就像当初遇见苏迟一样,我也曾觉得是自己被上天眷顾,才会嫁给一个这样温柔宠溺我的人。
婉兮躺在竹林深处闭目养神,我如往常一样在一旁练剑,耳边忽然疾风骤起,我借势一个跃身箭步而去。在我逼近婉兮时,她蓦地睁开眼,指尖迅速挡下劈头而来的一剑。
婉兮懒懒一笑,唇边几丝揶揄,“一日为师,终身为长。徒儿这是要大逆不道?”
我奋力一抽手中的剑,发现剑尖依旧在婉兮的指中纹丝不动。沈家虽能冶炼出旷世奇剑,但一向并不注重用剑,我这个沈家的女儿更是从小疏忽修习剑法,婉兮即便只是两个指尖便轻而易举地掌控住了我的剑势。
纵然心中波涛汹涌,我却也只得扔下手中的剑转身愤然离去。“你们苏家!一次又一次地将我蒙在鼓里,到底我是亏欠了你们什么!”
焕华看着沈句容愤然离去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问道:“真要让她恨到这种地步吗?”
婉兮轻寐上眼,重新躺回竹榻上,“若是这样的盼头能让她不再寻死觅活,又有何不可?”
㈢
盛华公主抵达江南的时候,桃花越发的娇艳。姑苏成片成片的桃林,一阵风吹过,许多的桃花纷纷扬扬洒落。
句容爱花,苏迟是知道的。一直想陪她来一趟江南,却不想,曾几何时,他们之间成了这般模样。
姑苏花开的盛景是江南之最,旧时总听得句容念叨,苏迟一向不以为然。如今亲临其境,方想起句容心心念念的花开花落。
盛华公主向来随意,今早出行时特意吩咐了不必扰民,自己私服出游便可。纵然如此,苏迟却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人多眼杂,皇女的安危事关重大。
苏迟穿了便服,紧随公主身后,身边亦安插了不少侍卫。盛华公主兴致极高,回头看见苏迟神情凛冽,不由轻笑出声,“这是在紧张甚……”
“保护公主!”
盛华话至一半,苏迟突然低喊一声,四周便服的侍卫立刻涌至公主身边。苏迟拔剑飞身而去,同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蒙面人打了起来。
“护送公主回去!”
苏迟趁乱一边朝侍卫喊了一句,一边将蒙面人引至无人处。苏迟这才发觉不对劲,蒙面人剑势狠绝纠缠,公主已经离去却丝毫没有脱身的举动——这人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
苏迟一个回身,绕到身后,一个反势出剑,强劲的力道带着锋利的剑锋,毫不犹豫地刺进对方的胸膛,从背后贯穿到胸前。
苏迟伸手一把抓掉那人的面布,沈句容那张深藏心底的脸出现在眼前。胸口突然被什么堵住,苏迟抱着句容坠落的身子,侧脸喷出一口鲜血。
沈句容扯开毫无血色的嘴唇惨淡一笑,伸手擦拭苏迟嘴角的血迹,“这是干什么,剑是在我身上,又不是在你身上。”
苏迟伸手紧紧地捂住句容的伤口,却丝毫不影响鲜血淋漓喷涌而出。
“阿迟,你娶我,可有半分情意?”沈句容气若游丝地问道。纵然他令她家破人亡,她依然执拗地问了一句,只为了心底最后那份希冀。
当初十里红妆娶自己的那个男子,眼角里再已没有了旧时的温柔,那时他一字一顿漠然地说道,娶你,诚然不过形势所迫。
娶我,诚然不过形势所迫…
时隔多月,当她发现,面对着那个人,手中的剑怎么也无法下手。深仇大恨终归掩盖不了心底的情深似海,她只是执拗着再问一遍,当初没听到答案的那一句问话。
苏迟可曾爱过沈句容半分?
这一次,没有人知道,沈句容到底有没有听到回答。只是传言,沈句容这一次再也没睁开双眼。
这天的风很大,吹着枝头的花瓣扬扬洒洒落下,落英满地像极了沈句容那日离开长安的时候,满天纷扬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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