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那个员工关系科的中年男人说，“压力繁重的中年男人，例如意外、心脏问题猝死、自杀，如此等等，案例很多。”
钱警官也四十多岁，面色冷峻起来。他喘口气，问：“介绍跳楼员工的工作情况，以及有什么家庭情感问题？”
“这位，”他指着身边的一个30多岁的男人，说，“谢根生的主管文关山，他当时就在现场，第一个通知公司员工关系科的人。具体情况你们聊吧。我去办公室见见他家属。”
钱警官点点头，嘱咐先不要让家属离开，等警察谈话完毕再走。
“那么，文主管，你说说谢根生？”钱警官的声音放低了一些。
文关山个子不高、比较壮，脸色发白，“谢根生年纪比较大了，40多岁，但是是去年才进公司的，到现在也就一年3个月。一直做软件开发，个性比较沉闷，话不多，事情做得中规中矩，就是比较慢，其他还好。”说话时候两手一直在搓手掌。
“最近有什么异常？”钱警官问例行的问题。
“异常？怎么说呢，我认为从一开始就异常。”文关山用思考的模样提出自己的判断。
“哦？”
“从实习期间就能够感觉到，他很紧张，对工作计划，对出现的问题，总是表现出有压力的样子。再加上速度慢，只要一有特殊任务，别人加三天班，他就要天天加班，有时还搞到通宵。起初以为是刚进公司，要努力表现，后来才感觉他就是那样的。”
“既然他工作有些吃力，压力大，怎么调整呢？”
“我们沟通过很多次了！可是他就属于那种一根筋的研发工作人员，揽上身的任务拼命也要完成。关键是他的情绪，让人感觉把工作当成很沉重的事情，又听不得批评。我要一说什么意见，他更加紧张，更加面色难看，我后来都不敢说他了，真的。唉！”
钱警官观察着文关山激动的神情，一个无奈的主管，恨铁不成钢，还没法指导。
“除了工作，他有没有别的什么问题？”
文关山这时没说话，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钱警官有些疑惑。
关文山再叹了一口气，“他不说啊，这种人说话能力太弱，吃饭聊天，都是我们说，他听着。自己家里什么情况，我们都不清楚。一问吧，支支吾吾说不清。他的情绪又总是工作完不成的样子，其他更不谈了。”
文关山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烦躁，似乎是对刚跳楼的员工有些不满，不是工作，而是沟通能力。
案子的事发经过已经问过，详细记录了，现场勘验完毕，主管这里的谈话已经没有太多线索。钱警官最后要去见见家属。文关山带着他和助手往员工关系科方向去。路上，又聊了几个工作任务的细节，都没有太大价值。
走到一个圆形植物小岛时，钱警官看到了前面有个办公室，里面正是那个员工关系科的男人，和其他两三个人，围坐在另外两个人身边。
钱警官停下脚步，“你回去工作吧，我知道办公室了。我在这里抽根烟，等会儿再进去。”说话时，他已经摸出一支烟。
“好，那我走了。”文关山挥挥手，一脸烦恼地离开了。这也难怪，自己的员工突然跳楼，在食堂中，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从内堂的二楼落下，摔在一楼的一排座椅上......
他不敢想了。
不过，警察没有多问什么问题，这让他很意外。
钱警官点燃香烟，对着植物树木吐纳烟雾。四周观察，左边房檐下原来有个吸烟处的标牌，一溜站着几个吞云吐雾的男人，现在几个人大都看着他。
钱警官转回头，继续抽着烟沉闷。
助手丁雯是个28岁的高个子女孩，她习惯了钱警官的烟味，站在身边没动。今天的事情，从事发环境看不复杂，她一点也不紧张，“钱警官，这个事情发生在这样的公司，应该比较明显，员工承受不住压力，跳楼自杀。我们今天是不是可以早点回去？”
钱警官好像没听到，没答话。直到最后一口烟烫到手指，他才赶紧走到吸烟处的垃圾桶，丢掉烟蒂。
回来时，拍拍自己的衣服，仿佛要打掉烟味，看看那个办公室，里面的人还是那样的形势，没变化。
“丁雯，你进去直接询问吧，我不进去了。快去。”钱警官突然这么说，丁雯愣了。
“你不去？好......吧，那你等我啊！”她也有几年经验了，初期问话这活儿还是很好办的。她大方地走进去，先肃穆地安慰了家属。
隔着玻璃，丁雯看到钱警官拿出手机，在打电话。然后，开始了例行询问。两个家属，一位是谢根生的老婆，37岁，一位是他们的女儿，10岁。
丁雯了解关系，记下联系方式，询问最近的异常。女儿乖乖地坐在妈妈身边，也不哭泣，只是低垂着脸。妈妈也没有哭泣，虽然神色黯然，回答问题还条理清楚，简洁明了。
丁雯很快完成了问询，和办公室里面的人道别后，快速地走出来。
钱警官已经站到吸烟处，还在抽烟。
“钱警官，您今天抽烟太多，注意身体。”丁雯说着话走过去，几个吸烟的员工自动让出一截地方给她。
“怎么样？”钱警官搭话。
“独生子女，经济能力可以，老婆说，他工作压力大，常常加班，回家没什么交流，两人日常吵吵架。不过，没有什么激烈的异常行为。他老婆说他比较胆小懦弱。”
钱警官丢掉烟蒂，伸伸腰板，离开吸烟处，沿着路面走向远处一片绿地。
“都说中年危机难熬，难不成他是被压垮了？”钱警官想着这里面的可能性。
丁雯比较赞成，“你看，这样的世界500强企业，一个萝卜一个坑，进来就不容易，工作都有竞争性。加班就是常事，工作任务重、有难度，肯定是必然的。如果，主管、老婆两边都没有什么良好的沟通，他肯定觉得活着很孤单，压力重的喘不过来气。跳楼自杀，理由也算成立。”
钱警官一直在听她的分析，时不时看看她，这让丁雯产生了自信。
他点头道：“嗯，有道理......不容易。很多事一言难尽，还没有地方倾诉。关键的是，就算倾诉，也没人能够理解，谁会可怜一个40多岁工作不顺的男人。”
“他自己肯定就是这么想的。想到极端了，钻不出来了，只好选择跳楼。”丁雯顺着话，继续分析，这案子似乎很明白。
两位警官乘坐警车离开了公司。
第二天，公司来电话要求尽快给这件案子定结论。钱警官还没来办公室，丁雯回复，这至少要三天，让公司先安抚家属。
丁雯还没见到尸体，昨天救护车抬走了人，让一辆警车护送着，钱警官特别嘱咐了车上两位警官要全程严密守护，有什么情况及时通知他。
丁雯着急等钱警官签批法医鉴定程序的材料，再安排从医院把人送到法医室。可是，直到上午11点，钱警官才头发毛躁，疲劳困顿的样子匆匆奔进来。
她递上一杯咖啡，“您是没睡觉，还是刚睡醒？您歇会儿，等下要签法医鉴定程序的手续，还要把现场勘验的结果做成报告。”
钱警官坐下喘口气，说：“唔......行，我安排，你别管了。下午我们再去趟那个公司，找他主管聊聊，还要去他家看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法医鉴定都不用送，就知道伤情。现场又那么简单，没人作假。问题是——”钱警官向前伸着身体，指着自己的头，“这里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不是他自己的心理问题吗？不堪重负？”
“可这话是谁说的？他本人？还是你？”
“这......”丁雯愣住了，难道不是吗？
“钱警官，你发现了什么线索？”
钱警官摆摆手，“高科技公司的员工跳楼案，最后原因基本就两类，基层员工的感情和工作问题，高层员工的经济问题。谢根生呢？不上不下——问题更复杂！”
下午，两位警官脱下警服，只穿着自己的衣服，前往公司。钱警官身材中等，穿着黑蓝格子衬衫，西装裤，放在科技公司里面也不扎眼。丁雯换上一条半袖衬衫裙，也像是一个公司员工。
两人和公司关系人员打过招呼，秘书陪着来到文关山的部门楼层。秘书介绍，这楼层有两个业务部门，还有一些配置的支撑部门人员，开放式办公区，相互之间未必都认识。两位警官可以自行调查，有事情再联系她。
秘书走后，两位警官先在办公区前后走动观察一遍，员工们各自忙各自的事情，有的一个人对着电脑，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研讨，走动的人也不少，所以没有谁注意他们。
很快，钱警官就看见了文关山，他没在自己办公室，正站在一个员工座位边上狠训面前三个人。听不清训斥内容，但是他表情激动，摔着纸张，远远地能听见几个调。在这庞大的开放办公区，和其他声音混在一起，还算不惊人。
钱警官默默坐在前面休息区的沙发上，远远看着他们。等到文关山要回办公室，他才起身。丁雯没有跟过去，而是继续在办公区溜达，找员工聊聊天。
“钱警官！”在办公室门口被叫住，文关山又显出紧张，赶紧推门请警官进去。
“我来看看你，再聊聊细节。昨天你员工出事，今天是不是也影响你工作情绪了？看你在发火。”钱警官微笑着说。
“哦......确实，确实，今天心情还很难过。”文主管挠挠头，眼睛在办公桌面上看来看去，像在回忆什么。
钱警官放松身体，看着他，“再说一遍当时的情形吧，昨天你讲过后，我觉得有些细节没听清，所以，请你再陈述一遍。可以吗？”
警官的目光很镇定，关文山在座位上向后坐了一坐，“事情真的很简单，我们一起去吃饭，想去二楼的餐厅，他也同意。一路上也没说什么，像往常一样。”
他摸摸嘴唇，眼睛望着桌面的电脑屏幕，“到了二楼，正排着队，他突然离开队伍，我还没来得及追。那里是特殊设计的结构，墙壁大概1.5米高，有一层扶手，可以向下看到一楼的一片桌椅。”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突然站起来，有些悲痛地说：“谁知道，他竟然爬上扶手直接跳了下去，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钱警官皱着眉头。这个人竟然什么话都不想留下？
“真的！现场很多人都能证明，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停留，直接跳下去！”他站在那里摊开双手，身体发僵。
钱警官点点头，示意他冷静，坐下。
“我知道。现场的情况也做了一些笔录。情况和你说的相似。那么好吧，我不耽误你工作，以后有事请联系。”看看刚坐下的文主管好像还在惊慌，钱警官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推门离开了。
丁雯带回来的消息是员工的反馈，关文山经常公开训斥的行为也在他预料中。
钱警官又让丁雯跑了一趟谢根生的家。家里充满悲痛的气氛，都不怎么说话。他的妻子显得又气又恨，更加后悔，但后悔什么也说不清。孩子说，其实爸爸从来不想吵架，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涨红了脸憋闷着。
钱警官经常很晚了还泡在办公室。这几天晚上也这样，躺在办公室沙发上抽烟、思考。丁雯只好留下来，拉着他去附近的公园走走，真担心他太操心案子，伤身体。
“钱警官，您可不是小年轻，不能这样熬加班啊！最近的案子难度不大，你还需要这么费心思吗？”
“又是一个那种案子。”他说话轻轻的。
“什么？”
“这里面，谁好像都没有杀人动机，也没有直接犯罪接触。”
“自杀的案子嘛......确实没有凶手。”丁雯感觉到气氛有点淡淡的伤感。
“但是，谁都隐瞒了一些东西。”
“对，都以为别人没有看见，其实看得透透的。”
“一个中年男人，要想从生活的责任中脱离出来，几乎不可能，他要承受很多。可是如果他勇敢一些，敢于抵抗干扰，努力做一些重要的事情，敢于拿得起放得下，敢于承认一些失败，敢于发声，也许他就好过一点。”
说完，钱警官默默微笑。
“说得好......像你自己？”丁雯歪着头，钱警官竟然在讨论情商问题，可是他经常很颓废的样子。
钱警官没吭声，继续跑步，一百米后，说“这话应该在医院里告诉谢根生。”
“啊？他怎么......他什么......”丁雯有些结巴，看着钱警官悠悠闲闲地向前跑步。
又过了一周，钱警官带她去医院，在重症监护室看望谢根生。
好在高度不高、救治及时，跳楼造成严重的骨折、肋骨断裂、脑震荡、头部和四肢外伤，现在病情略微平稳，每天能够清醒一段时间。
看到警官的时候，谢根生反而憨憨地笑了，嘲笑自己一时冲动，头脑空白地做了傻事。
这让钱警官有些惊喜，就怕他还会郁闷压抑。
谢根生这一摔，再一休息，好像头脑从工作的一根筋中解脱出来。人躺在那里，对警官说，这样躺着还真舒服。以前自己眼里只有工作，只有领导的脸色，从不拿出一分钟玩乐、搞私事，战战兢兢地工作。现在，对工作也不焦虑了。
丁雯为他高兴，真是因祸得福，很难得，拍着他的手背说：“想通了，就海阔天空，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我们也放心了！”
“你还会回去工作吗？你的家庭你还要吗？”钱警官的眼光很亮，似笑非笑，带着威严的神色。
谢根生闭上眼睛休息了几秒，似乎在思考，然后使劲呼吸了一口氧气，睁开眼睛，对警官微笑着说：“当然回去，正正常常地回去。我也有很多话要和他们说，我也有很多脾气要和他们发发火。”
钱警官的神色变得温和又赞许，还长长舒了一口气。
案子结束，谢根生康复出院，继续工作。不久，主管就换了人。听谢根生说，他的妻子也改变了，把吵架的时间拿来做生意，两人各自都忙，但是关系却融洽平和了。
走出一个困境，迎来新的生活。
“钱警官，我有点不明白，刚开始就是一个简单的事件，为什么你却隐瞒了他没有死的信息，让所有人伤情了这么久？”
说这话时，丁雯正跟着钱警官的身后晨跑，追也追不上。钱警官现在是早睡早起、阳光开朗、戒烟成功的魅力警官，和以前邋遢颓废的办公室形象完全不同。
“有句话怎么说的，只有悲剧让人印象深刻，而死亡就是最大的悲剧。不让那些间接杀人的人长点记性，他也白跳了。”
“那你是怎么回事？”丁雯追问。
钱警官当做没听见，擦擦汗，加速跑向晨光中......
短篇小说读写群3月主题：自杀。「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106/155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