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玄宝
上船后,王重楼给她介绍了一两个相熟的朋友,打过招呼,谷雨拿了汽水,安静坐在一边,听他们说生意经,游艇开得不快,在海面上摇摇晃晃的,她眯着眼,任海风温柔地吹拂面庞。细细观察下来,发觉王重楼和他们是一类人,所有的自信和从容皆从心底发出,如此大气,是需要经年累月培养的。
王重楼坐在她旁边,两人身体时不时有点触碰,谷雨有几根未绑起的头发不经意撩过他的脸庞,一下,又一下,脸上和心里都痒痒的,偏偏他不动声色,把手搭在她身后的栏杆上,像是半揽着她,眼前正是谷雨那段雪白的脖颈,让他视觉和触觉都十分享受。游艇在海面上抛起又落下,他们也跟着晃动。
这是私人的小游艇,主人从船舱里找出木吉他和口琴。
主人家想起什么,问王重楼:“重楼,我记得你会弹吉他。”
谷雨惊喜,汽水都不喝了,转头看他:“真的吗?”
王重楼有心想在谷雨面前表现一番,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想听吗?”
谷雨重重点头,墨镜遮住眼睛,也知道是笑眯眯的。
游艇慢慢停驶,任其在海面上荡啊荡,其他人都各自找了舒适的位置坐着说话,蓝天白云,天高海阔,心旷神怡。
王重楼拿了吉他在一旁调音,有段时间没弹了,手生。
谷雨趁着今天两人靠近不少,拿了他的手来看,按了一下,指头处有硬茧,的确是练过的。王重楼今天好像特别纵容她小小的放肆,和她的手把玩在一起:“看完没有啊,苏老师?看完我可要开始了。”
“苏老师”有点羞,拍一下他手心,不觉间有些娇滴滴的:“你弹嘛!”
如果说,苏谷雨人生中有几许后悔的事情,那她此刻所期待王重楼的弹唱,大概会是其中一项。
一开始王重楼逗她,弹唱几句乱糟糟的英文歌,把她逗得咯咯笑。旁边的朋友都看不下去了:“重楼,再这样肉麻下去,我们就把你抛下海了!”
王重楼忽地吹了一声口哨,十分响亮,笑容放大,又深深看了谷雨一眼,才开始正正经经弹唱起来。他的声音很平淡,不像李宗盛的雄浑沧桑,也不像光良的阴柔,不知是西下阳光的加持,还是那把木吉他声音太过忧伤,衬得王重楼的声音也有淡淡哀愁,他这样唱道:
抛开那盟约,和你四目相接
想必你的眼里,应该隐瞒着更多的细节
他想必狂野,让你对我坚心拒绝
他会陪你过今夜,他也许就在这列车的某一节
凭一种男人的直觉,去承受这份残缺
当缘起和缘灭,我们的过去,已不能重写
我失去了全部的世界,在这伤心的地铁
这么伤心欲绝,当列车停止在,第五街
冬天的纽约,冷的这样直接
像是你的拒绝,它千真万确
让人心淌血,他令你狂野
你们爱得轰轰烈烈,他在等你过今夜
我知道他在这列车的某一节
那一夜,那心里深深的雪
那男人的直觉,那伤心的地铁
......
一曲终了,大家都在拍手叫好,又有另外的人上前去接替他的吉他拨弄。
谷雨边听,边用力攥紧手上的汽水瓶,不敢泄露自己太多的心事。王重楼喝醉时,那几句迷迷糊糊的“你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不停地在她脑子里盘旋,这个你,到底是谁?令他觉得伤心欲绝,失去了全部世界?
那一刻,她才明了自己的好笑,还有王重楼一直以来不冷不热的亲近,原来他心里有一座高峰,她越不过去,也摸不着门路。感情就是这样不公平,先动心的人总是先不动声色地暗伤。
王重楼最吸引人的地方,不是家世和外表,是他永远认真的神情,即使看一瓶酒时也有这样的专注,令人心动。苏谷雨认识他不算久,但也敢说有几分了解他,从未见他有过忧伤的时刻?也不过是今天抱着这把木吉他,独自唱着、回忆着他心中冰冷的纽约地铁。
纵使是在太阳底下,谷雨还是觉得手指发凉,靠在扶手栏杆上,顿感虚弱,不去看他,心里一片茫然,假如她不这么敏感该多好。即使做好失望的准备,可真到这一刻,她才发觉自己的乏力。
这个人,在王重楼心里,怕是已经狠狠开过一枪,甚至让他留下后怕。谷雨也胆小,她害怕受伤,怕无声的拒绝和拖延,那些曾经萌发努力去爱一个人的勇气,在这一刻通通收回。
王重楼的确是想起了杨立秋,和那年冰冷的地铁。
杨立秋在一年多没画出过满意的画作后,像个流浪汉,到处混夜店派对,酗酒抽雪茄,若不是王重楼派人跟着,在她喝得烂醉时把她捞回来,她大概会冻死在纽约的街头。而毒品,是杨立秋在王重楼跟前立下的誓言,她发过毒誓,一定不碰。
王重楼本身工作就忙,出差到处跑,加班分身乏术,顾及不了她也是常有的事,只能派司机跟在后头。
分手那年,是圣诞前夕,杨立秋突然不再混夜店,而是有规律地出去找朋友作画,酒也喝少了许多,但仍然烟不离手,脸上渐渐有笑容,她又开始画画,浓烈的色彩,比以往更甚。
王重楼替她高兴,从后面抱着吻她耳朵,却被她轻轻避开:“小楼,你之前说要结婚,我恐怕不能答应你。”
王重楼身体僵硬,抱着她不动,脸色不好:“我说过,若是结婚,我不会阻止你继续画画。如果你不想画了,找其他事情做,我也不反对。凡事只要你高兴。”
杨立秋只是轻叹了口气,把画笔放下,那幅画只画了一半,便出门去了。
司机提醒王重楼,杨小姐最近和一位欧洲新来的罗先生走得很近,他们在画展上认识,后来杨小姐便经常去罗先生租来的小公寓里待着,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不分白昼黑夜。
王重楼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的震怒,几乎颤抖地质问杨立秋,杨立秋点头,很干脆:“是,我承认。我和罗诚一见如故。”
杨立秋提分手,如同以往潇洒的作风,什么都不拿,只拿了自己的大衣,从他们同居的公寓中走出,迎着漫天的大雪,一步一步走去还未关门的地铁站。王重楼似乎忘了寒冷,跟在她后面,像是小时候跟在她后面跑。分手好几年,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立秋在走,而他跟在后头跑?
到了地铁口,立秋转头,鼻子已经冻得通红:“小楼,对不起。我心意已决,你回去吧。”
“我不懂!”王重楼坚决要一个解释。像极小时候,站在他们的那棵“秋楼树”下问:“立秋,为什么它还不长大?我不懂!”
僵持了好一会儿,杨立秋的睫毛上都开始落了雪花,王重楼想帮她拨开,她只是转头,避开他炽热的眼神:“你说,无论我画得好不好,你都随我,我想怎么做都行。一开始,我很感动,觉得自己太过幸运,到底做过什么好事,让你这样无条件迁就我。”
王重楼急急解释:“现在我也一样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
“可是小楼你要知道,才华是一个画家最大的价值。如果你放任我,让我平凡生活,做一个珠光宝气的王太太,舍去我的天分和多年积累,那时候我跟死人没有分别!”立秋说得很急,“你尊重我的选择,我很感激。可是罗诚不同,他爱我的激情,不允许我浪费自己的天分,若不是尽全力画出来的东西,他会替我可惜,他凶猛地逼迫我,不把我的天赋逼到最后一刻,他不罢休!这是对一个画家最大的帮助!”
“小楼,我是一个天生浪荡的人,你一直都知道的。”立秋脱了手套,用冰凉的手指去抚他的鬓角,如同许多黑夜他们光裸着抱在一起时一样,王重楼握住她的手,不舍放开,“你一直是个十分稳妥的存在,而我需要的是不安、黑暗、恐惧、不忿,甚至是焦虑、贫困、仇恨和不得体,只有这些不可控的因子,才能激励我继续创作。”
“你不喜欢读中文古诗,我不止一次和你说过,杜甫的诗里有一句话,叫‘文章憎命达’,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杨立秋不忍伤害,终究还是硬着心肠,尝试和他说清楚中间细微的差别,“只有生活在无尽的动荡不安中,我的精力才有可发挥的余地。”
立在千堆雪长街的王重楼只记得她最后一句话:“小楼,我依旧爱你,可我更爱我的才华。生命就一次,我不能再浪费下去。谢谢你对我照顾这么久,我祝福你,再见。”
杨立秋转身,有个浓眉大眼,一身黑衣的男人在靠在地铁口的墙上,手插口袋在等她,见她下阶梯,两人一起互相扶持,走进地铁里。
不知站了多久,王重楼发现自己脸上有结冰,他一抹,有温热的水珠,呵,是一滴泪:“你的才华甚于我,那我呢?一个多年的笑话?”
立秋,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王重楼忽地跑下阶梯,地铁里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一早搭地铁走了。杨立秋,你好狠啊!王重楼一个人靠在冷飕飕的柱子上,一拳捶在眼前的柱子上。最后他靠着那个挨了一拳也无动于衷的柱子旁,蹲下,无助地看地铁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人人裹着大衣,嘴里呼着白气,来去匆匆,而他双手捂脸,在寂寞的地铁里一动不动,像个傻子。
那年圣诞,他病了一场,卧床十几天。
大姐看在眼里,找人把杨立秋的东西都打包送走,一件不留给他,整个家粉刷一新,连气味都散去,仿佛从未有过杨立秋这个人。王彦心从大姐处得知小弟生病,从国内飞过来,劝他回国,爸爸身边刚好需要人帮忙。
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四年有余,他从开始的失眠,再到心态平和,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继续约会下一个对象。甚至后来大姐不经意说起杨立秋又有新作,收藏界开始对这个新星画家有兴趣,有策展人找上她,罗诚给了她十分大的帮助,NYT报纸派了记者去采访过他们。听闻这样的消息,王重楼也能跟着从容讨论几句,说立秋果然没有选错人。
所有的爱和不忿都被深深埋藏,时间一久,模糊得不成样子。
有时候爱一个人,只要不看见,便能把遗憾留在心里,刀枪不入,一如现在。王重楼内心仍有遗憾,但总归是轻松的,海风把他的白衬衫吹得鼓起来,见苏谷雨不知觉离他有些远,走过去找她说话:“这是我唯一唱得全的中文歌了。不赖吧?”
谷雨低着头,小声“嗯”了一下:“好听。”
目录:【连载小说】《绵绵》目录
上一章:绵绵(24)
下一章:绵绵(26)
文中所提及歌词来自歌曲《伤心地铁》,作词:李宗盛,作曲:光良
我个人还是挺喜欢这首歌的,喜欢李宗盛唱的版本。
今天小虐一下王重楼先生,嘻~
周五啦,周末愉快!
我在周末会努力多写...一千个字的...欢迎点赞+分享+打赏!
祝阅读愉快!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