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论是城市或者乡镇,哪儿都少不了发廊,名字稀奇古怪,有叫“发型工作室”的,有叫“美发美容中心”的,但巴蜀乡民至今还把理发师呼作“剃头匠”,问他进去干什么,答曰“剪脑壳”。外地人初次听闻,定当血压升高,甚至惊骇倒地。
为什么叫作“剃头匠”,为什么叫作“剪脑壳”?其实,国人——我们汉族人——剪发理发的历史不过三百年左右,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奉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儒家之说,是不肯剪发剃头的,除非你看破世俗,死活出家去,那才可以网开一面。
儿童时代,如果不束发,任由清汤挂面,那叫“垂髫”,如果太长了,就梳成两个发髻,好像头顶两角,称“总角”。成人时候,男行冠礼,女行笄礼,把头上的发丝按规制打理起来,表示自此进入社会,可以谈婚论嫁了。随着朝代的更替变化,发型自有不同,可梳、可篦、可盘、可绾、可缠、可辫,绝对是不允许剪短,更不准剃光的。
——这,在现今具有独立人格的年青人看来,你不准这样,我偏要这样,你不准那样,我偏要那样,我的头发我做主;而且,一个头发,全部都先后整成一个样,好无趣嘛。但是,我们汉族人几千年来的文化操守里,就等于中了儒家蓄发的孝蛊。否则,你就是蛮夷,或者汉奸,谁受得了?
但是,历史进入满清时代,江山坍塌社稷倾覆,汉人成了亡国奴,我们自古引以为傲的蓄发孝道,遭到暴力颠覆。执掌大权的多尔衮发布削发令,逼迫亡国的汉人也得像满族人那样,剃光前额一大块,仅留后脑勺上一小块,再将余下的发丝编成辫子,被当时民间百姓嘲讽为丑陋至极的“金钱鼠尾”。
当然,汉人不服,满人就杀,于是“剃头匠”的职业这才光荣诞生了,奉诏剃头的剃头匠们挑着担子,一头挂着“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最高指示,一头挑着剃发工具,也因此被称作“待诏”。如果说,过去剃不剃头是个文化伦理问题,那么到了满清就是个严酷的政治问题了。多少人为了保护顶上的一缕青丝而献出了生命啊。
据说,太平天国草创之时,南王冯云山为了招揽天下英雄,在他开的理发店前挂出这样一幅对联:“磨砺以须,天下有头皆可剃;及铎而试,世间妙手等闲看。”结果,翼王石达开看了,嫌其儒雅有余气魄不足,难以引人注意,便提笔给他改之为:“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铎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新对联一经贴出,店家生意兴隆,不仅剃头的多了,还引来不少英雄豪杰投之麾下。
所以,后来洪秀全闹起义,虽是打着拜上帝教的幌子,却也从头发生意做起,发布蓄发令号召反清,规定:留发则留头,剃发则砍头!这让太平军们可以从头发的长短来相互识别参军的迟早了。两军交战,一边有发,一边无毛,非此即彼,你死我活,那真是“一发千钧”啊。
有意思的是,太平军对于那些穿梭往返于中间地带交换有无的商人,不得不变通行事,收取一定的费用,发放“剃发凭”,意思是他们可以遵循满清的剃发令,同时不受太平军蓄发令的限制。哈哈,商人的头顶成了恩准的特区——特别行政区了。
一边要蓄发,一边要剃头,苟活其间的小老百姓怎么办?据说,这就催生了假发生意呢。太平军来了,戴上假发,清军来了,又取下假发;还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是:把头发剪短,类似如今的小平头……朝秦暮楚阴晴不定,头上的一亩三分地侍候得不及时的话,脑袋就搬家喽。
被称作“长毛”的太平军,最终没能把他们的复古蓄发令推广到全国,就呜呼哀哉了。其兴也勃,其亡也速,正如头发要长起来需要时间,而剃掉它却是分分钟的事儿。于是,剃头匠的营生又恢复了正常。
但是,几十年后,高喊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孙中山来了,历史又进入蓄发状态,同时增加了一个剪辫子的节目。多少满清遗老遗少,为了护住脑后的猪尾巴,痛哭流涕的有,以死相拼的有。这个时段的剃头匠差不多都成了剪辫匠了。
待天下辫子剪得差不多了,满清气数殆尽,清帝逊位,民国诞生,之后,剃头匠便脱胎换骨,成了现代意义的理发师了。从此以后,头上的几根癞毛才不再成为政治正确的风向标,但是癞毛之下、脑袋之内,却又成了兵家必争之要地……
民国已降,外在的头发生意已经大众化、自主化了,既不再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儒家古经,也不再玩“留发不留头”的满清把戏,但谁能想到,内在的洗脑生意才刚刚开始,一会儿这样主义,一会儿那样主义,一会儿这个思想,一会儿那个思想,好像你长一个脑壳,就是为了让人给你灌水的。
我们有幸获得了蓄发、剪发,或者剃发的自由,却还没能获得自个儿开动脑筋的权力。问天下头颅几许,又有几颗属于自己的?
参看《有“发”可依与无“发”无天》https://www.jianshu.com/p/327c4c1136c7
(词语背后的真实之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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