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旧账
夜,渐渐深了,原本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己未巷开始安静下来。出手阔绰的公子、恩客们或是宿醉欢场,或是各自归去。空余下满地狼藉,留给身份卑微的奴婢们清理。
安阳城最繁华的灯火,终于熄灭殆尽。黑暗,仿佛吞噬了一切。
宋府,西厢,书房。
宋府上下除了几个守夜的家丁,其余都已经沉沉睡去。只有宋岳一人把自己关在昏暗的书房里,不住地在房中来回踱步,仿佛在焦急的等待着什么。他早已换掉方才在己未巷光彩照人的锦衣华冠,只是在中衣外头套了件青灰色丝绸长衫,木簪束发,眉头紧锁,一副深沉的样子,与之前宴席间那位谈笑风生的纨绔子弟迥然不同。
过了一会儿,二管家阿福领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轻声的走了过来。二人趁着夜色,刻意避开巡逻、打更的家丁,看上去十分隐秘。那人戴着一顶很大的黑色斗篷,长长的帽檐盖住了半张脸,他从始至终都低着头,让人难以辨别身份。
“老爷,人到了。小的先下去了,周围的人也被小的遣散了,等会儿二位若有什么吩咐,唤小的过来就成。”阿福对宋岳行了个礼,陪笑着下去了,从头到尾他的都弯着腰,不敢直起来正眼看宋岳一眼。
宋岳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一句。虽然面无表情,但他内心还是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放心的坐了下来。事情,虽然出了点小意外,但好在事情还在他的计划之中。
待到阿福下去,宋岳缓缓走到几案旁坐毕,那人也小心的走到了宋岳对面,撤去斗篷。那个男子留着小胡子,看上去四十多岁左右。他略微有点胖,面色红润,小眼睛眯着,一副滋润享受的样子,却让人看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是郑芳。传闻中连郑婕妤母子都嫌弃的郑家远房亲戚。
郑芳陪笑着对宋岳行礼,道:“宋公,别来无恙。”
宋岳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郑芳坐下。桌上的酒是半个时辰前端上来的,已经有些冷了,他却毫不在意,依旧替郑芳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
“这么晚还让你过来,辛苦你了。本来此事可以早些办好,哪里晓得卫匡竟然约我在今晚与沈子冯相聚。我碍于面子,不得不前往,差点就误了大事。”说罢,宋岳摇摇头,喝了一口酒,道,“这酒有些冷了,你将就着喝吧。”
郑芳点头着坐在宋岳对面,却并不举杯,只是淡淡说道:“醉翁之意,向来不在酒中。”一边说着,他一边从自己的袖子中取出了几张缣帛递给了宋岳,道,“在乎案牍劳形间尔。宋公所料不差,杨迁这匹夫在朝中树敌众多。自从被明升暗降为光禄大夫后,他之前的诸多劣迹被人一一爆出,在下不过略微留意了一些,便已经感觉罄竹难书。这缣帛上写的罪状,都已经是坐实了的事情,人证物证俱在,杨迁即便想掩盖,也需好些时日,不知宋公是否想要先发制人……”
宋岳一边静静听着郑芳喋喋不休的说话,一遍仔细的看着缣帛上写的一条条罪状。只言片语,却是劣迹斑斑,看的人心里发麻。就连他也想不到,堂堂皇后兄长,竟然可以为非作歹至此。想着想着,他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一抹冷笑:“霸占田产,夺人妻女,私吞财米,这些就够他受的了。想不到他竟然还掺和了少府那档子龌龊事……杨迁算是新贵,萌了皇后的恩泽,受到陛下重用。平地起高楼,本就根基不稳,竟然还不知道收敛,真是愚昧。昔日沈氏之祸,牵连甚广,唯有杨氏等一众新贵风光无限。想不到他们竟然作茧自缚,恐怕我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他们大厦将倾的那日,哼……”宋岳喃喃自语的说道。他冷笑着,心里却是无比的痛快。
郑芳听到宋岳提及当年沈氏之祸,不由得额头冒冷汗,赶忙用袖子擦了擦,叹了口气道:“是啊,当年我初入安阳至仕,春风得意,年少无知。目睹沈氏遭受冤屈,愤愤不平之下竟然向陛下上书替沈氏一族伸冤……若非宋公暗中力保,替我改名换身份,恐怕此刻早已被牵连,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心有余悸。如今杨皇后失宠,太子平庸,杨氏一族为首的新贵又劣迹斑斑。陛下虽面上不说,但心底怎能不厌恶。只可惜旧贵族们因为当初沈氏之祸,人人自危,什么都做不了……”
宋岳把缣帛小心的叠好,放在了一个小盒子之中,道:“杨氏毕竟是陛下的发妻,这十几年来杨氏一族也结交了不少党羽,朝中还是有一点人脉的。若陛下真因为这么一点厌恶而废去杨氏一族,这点度量也枉为君王了。况且太子虽然平庸,却无过错,若想让陛下真的回心转意改立国本,也不能轻易为之。一旦太子登基,为了巩固自己权利,势必将我等赶尽杀绝啊。除非……”
“改立太子?东宫一职,宋公以为除了他陈澈,还有谁能为之?”郑芳淡淡笑道,“陛下春秋鼎盛,膝下皇子众多。杨皇后另外几个儿子与杨氏俱是一条心,而且性格比当今太子还要暴戾,万万不能为储。至于其他诸子,皆是嫔妃所生,大多都分封在外,非诏不能入京。若真要筹谋,也有些不便。况且他们背后的母家势力,也不容小觑,陛下怎么肯立他们为太子?”
郑芳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几案,道:“不过在京城中,还是有几个皇子未去封地就国的。眼下陛下心中最在意的人,郑婕妤,她的亲生儿子楚王与养子安乐侯便还留在京中。陛下对他二人,自然是胜于其他皇子的。楚王羸弱,自幼多病。虽然外头瞒的紧,但他时好时坏的病情终究是瞒不了你我的。即便郑婕妤再受宠,楚王恐怕都无缘太子之位。至于另一位……”
“也只有他了。”宋岳打断了郑芳的话语,替他倒了杯酒,示意他先停一停,旋即说道,“废后沈氏诸子之中,废太子与淮南王已薨,河间王资质平庸,非储君之才。这些年,安乐侯虽然韬光养晦,看上去也很稀松平常,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从小在废太子身旁长大,颇有废太子年轻时的风范。后来沈氏被废,若非陛下默许,郑婕妤与宋太后根本不可能将他留在京中。即便后来成为郑婕妤的养子,也是陛下刻意为之,看得出陛下还是对他另眼相看的。虽然此时他只是郑婕妤的养子,但若有朝一日,沈氏能被复位,他自然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要不然,我怎么肯把我唯一的女儿嫁给他做大夫人?”
“宋公所言极是。”郑芳饮了一口酒,道,“此事宋公定是思虑已久,才放到台面上与在下斟酌想谈。只是不知道此事,宋公还可曾告诉过其他人?”
宋岳冷冷一笑,道:“卫匡与沈子冯并不知道此事。但沈氏是沈子冯亲姐姐,自然是会站在安乐侯这边的。卫匡嘛,他这人可吃不准,每天一副清高孤直、与世无争的样子,家里头却风流的很,妻妾成群,根本认不全。我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若太子登基,陶原卫氏定然会受牵连,他是不会将自己置身事外的。至于其他的旧贵族,他们虽然各怀心思,但也恐于太子登基之后继续打压他们,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只是我不方便出面,还劳烦你与韩兄多跑几趟了……”
郑芳作揖道:“宋公放心,此事我等会办妥。宋公虽然不居庙堂,但让人知道牵涉其中终究不妥。此事还是不要出面为好。”
“你明白就好,今夜与你想谈除了此事,还有下一步谋划。”说罢,宋岳从一旁取来一卷空白的竹简摊开,在上面一字一画的缓缓写着,字里行间,都是方才缣帛上书写的杨迁的斑斑劣迹。
他一边写,一边不紧不慢的说道:“我列的这些罪状,你回去记得拟写成一份奏章呈上去,务必要亲自交到陛下手中。你是光禄大夫,可以当堂面圣进谏,千万不要让尚书台的人看到这些东西。杨迁虽然已经卸任,但他昔日在尚书台的时候,给了很多人不少好处,尚书台应该还有他的耳目,不然卫匡前些日子暂理尚书台也不会过得如此辛苦。如今情况不明,切记小心行事,这东西用完之后尽快烧了。”说罢,宋岳停下笔,又看了一眼方才写的竹简,这才将它小心的卷起来交给了杨迁。
郑芳小心翼翼的接过竹简,放在袖中,道:“宋公放心,在下回去便拟写奏章,明日朝会面圣,当众参奏杨迁!”
宋岳迟疑了一下,单手拿着酒杯敲着桌子沉思。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你与杨迁不合由来已久,陛下令你二人同居光禄大夫一职也意在互相牵制。明日你只管大胆参奏,杨迁那些罪状,譬如抢占田地、欺凌良家子,还有私吞官衙钱米等等,尽数告知陛下即可。只有这几件涉及少府的罪状,你暂且莫要提起。少府之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还需查清了才好禀报。千万不要逼得东宫那帮人弃车保帅。做弃子,也太便宜他了!”
郑芳点点头道:“在下明白轻重。只是恐怕陛下这回,还是不会拿杨迁怎么样,好歹,他还是杨皇后的哥哥。”
宋岳愣愣一笑,道:“你错了,陛下对杨迁早已厌恶至极,却不敢动杨迁,只是碍于杨皇后的情面罢了。只是越是这样,杨迁越是觉得自己深受恩宠,反而不知收敛,变本加厉。这些,陛下和朝野百官,都是看在眼里的。冰冻三尺,非一之寒。若想撼动东宫与杨氏着十几年辛苦经营打下的根基,还得慢慢来。既是旧账,那么就一点点给他翻出来,那才叫有趣……”
“……哈哈哈哈……”郑芳愣了愣,突然大笑了几声,然后饮下一杯酒,道:“宋公所言极是……”
“夜已经深了,回去路上小心一些,别让人看见了。这里不比外宅,盯梢的人还是有的,今后再想这么深夜相会,恐怕得多费一番心思了。”宋岳起身,向郑芳行礼送别。
郑芳微微一笑,披上黑色的斗篷,道:“今后还有诸事,全需仰仗宋公了。今日一别,宋公珍重,在家中静候佳音便是。之后若想再聚,只管差人吩咐一声便是了。”
待郑芳穿戴整齐,宋岳这才起身出门,冲着门框敲了几下。过了半晌,二管家阿福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一边跑一遍还偷偷打着哈欠。
“老爷这是要送客?”他赔笑着,企图以此掩盖自己方才偷懒的事。
宋岳也不点破,只是一本正经的点点头,道:“送这位贵客出去吧,记得从后门走。别让人看到了他的车架。”
阿福依旧弯着腰,冲着郑芳勉强的笑了笑道:“这位客人随我来吧。”
说罢,二人就此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中。
夜,还在继续。漆黑一片,寒气逼人,让人觉得有些绝望。
宋岳独自站在廊下,叹息着。他抬头看了看天际,一轮峨眉残月孤零零的印在漆黑的夜空中,好不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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