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廊下
连日烟雨,不由使人懈怠,尽想着关在屋里,不愿走动。而楚王府中却恰恰相反,但见一群侍女、家丁进进出出的在搬东西。隔着厚厚的雨帘,场面显得格外忙乱。早春寒雨,断断续续已经下了好几日,屋里又冷又潮,生炭盆也不管用。不出意外,楚王陈洵的风湿旧疾病又犯了。消息传到永巷,更始帝与楚王生母郑婕妤心疼的不得了,赶紧召楚王入晗光殿疗养,也便自己亲自照顾他。这些年,楚王的病时好时坏,入宫疗养这样的事,楚王府上下早已习惯了。
管家王伯仔细的清点着家丁搬运的东西,一旁的侍女们也不敢懈怠,手脚麻利的整理着衣物、书简。每次入宫,都需提前准备一番,一应物件,事无大小,都由管家王伯打理着。楚王殿下临走之前也会仔细过目,确保万无一失。
这次楚王特别吩咐,带的衣物、书简比平时多了两倍。看样子,楚王这回要在晗光殿多呆上一段时日了。
王伯看着那几箱子沉甸甸的书简,不由得有些心痛。他早夭的小儿子要是还活着,应该也会有楚王这么大吧。十五六岁的年纪,本该是年少风流,一展抱负的大好时光。只可惜,楚王自小便病痛不断,即便聪慧过人,但这身子受不了长途跋涉,难以分封就国。好在楚王生母郑婕妤十分受宠,当今皇帝也对楚王另眼相看,特许楚王留在京中处理封国之事,车驾亦可以自由出入安阳城。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才免去楚王一路舟车劳顿之苦。可惜,楚王终究还是被迫拘束在病榻之上。
此时此刻,与外头相比,楚王府内室却格外安静。两个男子跪坐着对膝而谈,一个是楚王陈洵,另一个则是方才马车中的男子。屋里,只听见二人不紧不慢的说话声,还有隔着窗子,淅淅沥沥的雨声。陈洵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故而此时此刻,下人们都去廊下歇息,不会过来伺候。
陈洵脸色苍白,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还披着厚厚的裘袄,却依旧不住的瑟瑟发抖。换做平日,他一定还会再生个火盆子烤火。但这连日来的烟雨,下人们连窗户都不敢大开,他都快给憋了三日了。再生个火盆,他非闷死不可,也罢,冷点就冷点吧,如今风湿复发,关节酸痛才更痛苦。
正襟危坐在陈洵对面的男子看上去四十多岁,面相干净,身形瘦长。他下巴上留着一把小胡子,一看就是前些日子才养起来的。他的眼神率为复杂,让人捉摸不透。那男子也不多言,只是一味应答者陈洵的问题,不愿过多寒暄。有几句话甚至有些答非所问,话语间却带了那么几分心虚。他的眼睑略微下垂,头也压低了,不愿正眼去对视陈洵的眼神。显然,心里头有些什么过节不愿言明。
陈洵很快看出了其中端倪,也不点破,只是淡淡一笑,道:“咳咳……阁下愿意光临寒舍,云言早已觉得蓬荜生辉。阁下也不许过多隐瞒,若云言没有猜错,阁下便是母亲寻找多年的公子明渠罢,咳咳……”说罢,陈洵颤抖着抬起手臂,跪立着冲他行了一礼,旋即叹息道,“只可惜,不过一刻之差,有人可以衣食无忧,平步青云,问鼎东宫,咳咳……甚至有朝一日……成为九五之尊。而另一个,却要东躲西藏,隐姓埋名,连户籍都没有,过着游民一般的生活,咳咳……明渠,你真的甘心吗?”
“这……”明渠的嘴唇颤抖着,喃喃自语好像在说些什么,但陈洵的听力不好,故而并没听清。方才陈洵的话,字字珠玑。明渠深吸一口气,尝试着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但每次闭眼,那台城柳岸的一抹翠色,却是那样的刺痛他的内心。
几十年了,为了隐藏这个秘密,他已经牺牲太多了。很小的时候,他便从姑母那里,得知他还有一个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双生兄弟,被他母亲的妹妹杨夫人抱养了。只不过当时的杨氏无足轻重,外加有养母、养父的庇护,他安然度过了生命中最潇洒的二十年。但世事难料,杨氏复起,宸妃回宫,西陵封王,他也开始坐立不安。他与他,相貌相同,轻易就会被认出来。一旦被人发现这个秘密,他定是凶多吉少,最终死无葬身之地。故而养父去世后,他有意与小妹失散,旋即开始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甚至这么多年连户籍都没有。直到几年前,他与家人流落到了楚国,楚国国相裴予无意中发现他长得与太子陈澈几乎一模一样,觉得事有蹊跷,暗中禀报到了楚王那里。楚王素来不喜欢太子与杨氏,明渠这才在楚王的干预下,替他的家人勉强落实了户籍,在楚地安顿下来。
一母同胞的兄弟,凭什么他可以做东宫太子,而他却只能过着贱民都不如的生活?凭什么!
陈洵淡淡一笑,对明渠说道:“想必明渠若是没那心思,今日……今日也不会出现在寒舍了……咳咳……我曾无意中听到过窦夫人与卫美人谈及你的故事,隐隐觉得除了太子陈澈,母亲与你也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去年中秋,我故意派人往母亲那里送了两条赤色鲤鱼,内藏尺素,上书‘婕妤万福,明渠顿首’八字。不想……咳咳……不想母亲竟然有所触动,甚至答应,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尽力帮衬。明渠,你……咳咳……”
陈洵说着说着,突然猛地咳嗽起来,一时止不住。他拿帕子捂着嘴,一手不住地拍着自己的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一旁的明渠看着陈洵不住地咳,满脸痛苦的样子,也替陈洵心疼起来。
“殿下注意身子……”
早就听说过楚王从小多病,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明渠原以为只是坊间夸大其词,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明渠才明白,或许楚王的病情,比坊间传闻还要严重。每天这幅病怏怏的样子,非但能身居千里之外而掌一国事,还有精力顾虑其他,楚王陈洵真不是一般人。
陈洵摇了摇手,道:“无妨。五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后来便一直这样了。诶,都是沉疴顽疾了,方才片刻失仪,望明渠见谅。”说吧,陈洵尴尬的笑笑,叹息着。想起五岁时候的那场变故,一股恨意暗暗积聚在心中,被强行压制着,不敢发作。他重重的深吸一口气,双手藏在袖中,抓着裘袄,紧拧成拳。
过了片刻,他才不紧不慢的道:“明渠,我再问你,你真的甘心吗?即便你真的甘心忍气吞声,置之不理,那你可曾想过我母亲的结局?你真的愿意眼睁睁的看着父皇百年之后,太子登基,母亲死无葬身之地吗?此刻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帮你……”
“这……也罢……”明渠心想,这秘密已经被人发现了,很快还会有更多人知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把,还能出一口憋屈了那么多年的气。他跪立起来,冲陈洵行一大礼,道,“今后殿下有何吩咐,明渠单凭差遣……”
话未说完,却传来了“咚咚咚”的叩门声。陈洵明明吩咐下人去廊下休息,听到还有人来打扰,心中略微有几分不悦。
“殿下,小的斗胆,有事禀报。”
那声音听着,却像是王伯。按理说此刻王伯应该在帮忙收拾行装,若非要事,旁人是不敢劳驾崔叔亲自去禀报的。看来真是遇上什么麻烦事,非他楚王殿下出马不可了。
“哦?王伯?是出了什么事吗?”陈洵不紧不慢的问,话语中未有半分情绪。
“殿下,门口有个衣衫邋遢的人,硬说自己是皇后殿下的弟弟沈子冯,穷困潦倒,来要钱。府里人赶他,他还偏偏不走,就赖在门口撒泼,大吵大闹。再过一会儿,怕是路人都要过来围观了。”
“沈子冯?有意思。那不就是废后沈氏赖在京中的弟弟吗?”陈洵暗暗心想,他本想从永巷回来之后去找沈子冯,没想到有人自己送上门了。若真是他,那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明渠想到方才路上所见所闻,对陈洵拱手,道:“殿下,方才来楚王府的路上,在下的车马经过己未巷,见到一个男子与一鸨母争执。那男子衣衫破旧,满面邋遢,出言狂妄,还硬说自己是皇后的弟弟。听过路人言,那人名叫沈子冯,以前是个纨绔子弟。门口那人,或许是他。”
尽管陈洵深居简出,但这些年关于沈子冯落魄风流的故事,还是从往来的门客那里听了不少。这人也挺奇怪的,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还要到处去借钱,跟一帮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声色犬马。全安阳城,除了沈子冯,还会有谁?
思索片刻,陈洵计上心头,冲着门外问道:“王伯,张五娘那里,吃一席酒,外加留宿一晚,需多少钱?”
“这……”王伯有些愣了,楚王这是想干啥?“张五娘那里可是京城出了名的贵,张五娘也是历来看钱不看人。她那里一晚上这么吃喝玩乐的外加留宿,恐怕没有百金不行吧。”
“王伯,着账房支百金。再给门外那人一大壶酒,一叠羊肉,让他在楚王府门口当场做赋一首以作报酬。若真是沈子冯,他必然爽快答应,下笔如神。若不是,立马打一顿轰出去。记住,等到拿到他的文简再给他钱。过几日我不在时,若他再来要钱,你们就如法炮制。一卷书,一百金,一手交钱,听明白吗?”沈子冯一定欠了张五娘不少钱,一百金,估计连还债都不够。这次就先给点甜头,看样子,他还会再上门的。等到他拿钱手软的时候,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王伯大概猜出了陈洵的意图,又多问了句:“小的明白,这就照办。敢问殿下,若此人真的做赋,是要小的把书简送到晗光殿那里去吗?
“嗯,若他真的做赋,立马用石蜡封了,派人送过来。我自有用处。”陈洵答道,心里却已经全盘算好。昔日,沈子冯写《台城赋》,一卷百金,人人争相购买,盛况空前,以至于安阳城的缣帛脱销了两个月。听说王伯当年,都跟风买了一卷《台城赋》,现在还藏在他屋里呢。沈子冯的文采本就值这个钱。这么多年,即便落魄贫穷,沈子冯依旧得以名士自居,在一众纨绔子弟中混吃混喝,游刃有余,靠的可都是学富五车的才华,和八面玲珑的交际啊。这种人,若不能为己所用,那也太可惜了。
明渠在一旁静静的看着陈洵此刻的一言一行,虽然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着实佩服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果断、周全的思虑与智计。
或许这一次,他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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