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里,曾祖母搬到家里来和我们同住,她的老房子太冷,四处漏风。老人生命里的温暖已经用完,要度过一个严冬,只能靠儿孙的取暖。我拎着行李走进家门时,曾祖母正陷在摇椅里,在窗帘漏出的一大片阳光下,她眯着眼睡着了。那天吃晚饭时,她一直想往我的碗里夹菜,发颤的筷子地从饭桌一头递过来时,整桌人忽地安静下来。
她已经被岁月压得直不起腰,走路时颤颤巍巍。几年前她一直坚持不坐车,靠两条腿从城里走回她的老屋,只带着把骨柄歪斜的黑雨伞,那段路她悄无声息地走过无数遍。自小长在城市里的我一直不清楚,她为何执着要住在乡间,只看着老人来去匆匆,脚步利落。曾祖母终究还是坐着车来到城里,她的腿脚被冬天留住了,年岁的白霜已经倾覆满头。
年关到了。曾祖母让我给村里的相识者送一些礼物,我背上包,走上那条老人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路。
村民在广场挂满鞭炮,噼噼啪啪放了整个上午,我拎着背包,站在树下看孩子们四处追逐欢闹。村里的老人都走出家门,找了片空旷的院落,靠在竹藤椅上,焦急地等着广场的动静。过一会风把鞭炮红纸和硫磺味带到院落里,他们才舒心地安坐下来,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讲年轻时琐碎的故事,风又把这些假牙嚼出的老调吹散。
对于老人来说,鞭炮声不响,年就一直过不去,似乎自己还是站在旧时光的边角上,等着一声炮响,才敢迈出跨入新年的一步。人在苍老时总希望有新的东西出现,就像期盼天暖回春,期盼家里有个欢闹的孩子,好像这些能够延续快结束的生命。老人焦急地等着新年的到来,每过一个,他们就掰着手指数自己活了多少年头,似乎捡到什么珍宝,把岁月往自己的衣袋里藏。
我来回奔走了一次,浑身冒着热气。多少次,曾祖母到家时都是一脸平静,季节的轮走在她身上停住了,身冒热气的年代已经远去。我的生命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来经历它的枯荣,未来必定有一条路等着我去走,让我耗完自己的时光。
曾祖母今年刚迈进九十四岁,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去年夏天我离开时,她还在病中,躺在床上不停咳嗽,一声比一声嘶哑。很多陌生的亲戚围住病床,絮絮叨叨讨论着老人的后事,除了悬在静脉上的药瓶,没有人试着挽留她的生命。一个人到了人生的薄暮,就必然得接受,在别人眼中,自己和消逝越来越近的事实,她也没有多少气力去顾及这些,全神贯注地和死亡僵持就让他疲惫不堪。
曾祖母终究还是走过了这一年,只是被大病夺走很多东西。她的脸色彻底地暗下来,眼神浑浊不清,再也听不清楚儿孙的话,每天都坐在房间里,披着一件黑色的厚棉衣,在窗玻璃透进来的阳光中发呆。她变得很健忘,经常算错我的年纪,可关于年轻时的事和人她记得比什么都牢,谁在饥荒时给了她一袋米,谁在年少时带她漫山遍野地去采花。她正在用剩下不多的时光,从头到尾地回瞰整个人生,慢慢整理着陈事旧影,就像孩童在堆砌一座高大的积木。
家里听不到初一的鞭炮声,城市里已经没有年节过渡的声响,她的时间也凝固了。曾祖母的故事只有我在倾听,虽然我永远看不到属于她的童年与青葱,我一出生她就已经满头白发。这种生命始末的交错,让我陷入四处敞开的荒凉中。生命这片袤野荒原里,老者站在尽头回望来人,少年在途中看不到彼端。我却早早听到来自末处的呢喃,它告诉我,我正在路过自己最好的时代。
曾祖母再也等不到春天,她的生命早就被严冬包裹住,儿孙亲人给予她的温暖太有限,终有一天严寒会把一个人的生命掏空。一个生命的结束总是紧依着另一个生命的开始,春天是在冬天的死亡里出世的孩童。而春日里,那处野花疯长荒草茂盛的地下,必然埋葬了无数生命;冬天里光秃秃的树枝开始爬满绿叶时,总有一两棵树再也醒不过来,一旁的荒草则藉着它的死亡飒飒地在风里长大。
时光是亘古如一的长河,所谓的年历,不过是自欺的物事,就像撒在水中的浮标,根本无法标度出方位。人们划桨前行,击棹而歌,为撞见那些虚无的浮标庆贺,却不知道自己要追寻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生命不过是一场徒劳的迁徙。而途中人们的青春,早已和浮木轻羽一起,悄然在某个夜晚溯源而去,再也无法找回。
我抱着书,在阳光下耐着性子倾听,看着曾祖母干瘪的嘴继续咀嚼生命。我知道自己终会等到这么一天,在阳光里瑟瑟发抖,在雨夜锤着酸痛的腰背,一个人孤独地回忆漫长一生。我也必将会在苍老时,在摇椅上模糊回忆着现在还未经历完的年岁。
前几日午后,往家里打了电话,曾祖母口齿不清地接过:“多穿一些衣服,今年太冷了,到现在还没入春。”
我静静地看着窗外盛放的一片金黄,那些足够开满整个世界的阳光,已然和一些生命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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